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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思龍說,「大學生有什麼用?你問問施揚名,他手下有多少大學生?每人派三千塊,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,叫他們寫是給他們面子,叫他們站著死,他們不敢坐著死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問:「真的嗎?揚名,真的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人的命運跟學識無關。」任思龍放下酒杯,結束這一次談話。

    美眷還有尾聲,「但是思龍小姐,你是不同的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人有什麼不同?老闆叫我圓,我可不敢扁,他叫我長,我不敢短——我明天還得吃飯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,我們每個人不都如此。

    「我要走了。」任思龍伸個懶腰,「時間差不多,謝謝你們的粥,美味!」

    「你自己開卒回去?自心。」美眷況。這是她,自己撞了車叫別人駕駛小心。

    「沒問題,我開車有十年經驗。」她依在我們家大門。

    思龍與美眷站在一起,強烈的對比,異樣的和諧。

    「星期六下午我不開會,你能夠來嗎?」她問美眷,「我會做謝露茜蛋糕,帶小宇來,我與他下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」美眷很慡氣地,「我來,這個星期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會再與你聯絡。」任思龍向我擺擺手,走了。

    美眷合上門,笑說:「這任思龍,她不是走路,她是操兵。」

    隔了很久,美眷又說:「她從來不穿高跟鞋,你注意到沒有?」

    這例沒有。

    後來做了一夜夢,都看見任思龍白色裙褲翻動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我神經衰弱。

    在任何形色的外表下,我看到蒼白、蝴蝶、寶麗萊相機、任思龍。

    星期六她開車來接走美眷與小宇。

    他們坐了整個下午,回來碰巧我下班,福士終於修好了。我把林士香也帶回家吃點心。

    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龍。

    她驚異地說:「她那屋子是那麼特別,一切都是白色的。白肥皂、白毛巾、白地毯、白色家具、白色無花的牆紙,整個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與水晶,我不明白。」我環顧我們的家。「當然你不會明白,你又一盍類,連燈泡都要選紅黃藍三色,瞧這客廳,有多少顏色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大概對她來說是適合的,我從沒有見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。那張床——」

    床。

    「那張床像醫院中的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白色、銅柱,枕頭上只有細細一條花邊,睡衣也是白的,真受不了,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宇倒是很喜歡,他們吃蛋糕,蛋糕是惟一有熱量有實質的東西,然後下棋。」

    林士香說:「我倒想去睡睡那張床。」他眨眨眼。

    美眷瞪眼:「我告訴方薇去,男人就是這點蛉,嘴巴上討點便宜也是好的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告訴我,「那阿姨的家真是美麗——」他拉長了聲音,像做夢似的,「窗一直到地下,一面牆那麼大,一格一格,可以看到海。」真有趣,孩子也有陶醉的時候。

    我問美眷,「看到海嗎?」有點奇怪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,是那一面沒有景色的海,海水滔滔,什麼也沒有,很乏味。」

    林士香先覺得詭異,「那才好,向著燈光幹嗎?咱們又不是印製風景哺士卡的。可是她屋子向哪裡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住在石澳。」

    林士香更驚異,看我一眼,「美眷,你不早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早先也不知道!住那種地方,車來車往要一個小時,我才不喜歡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林士香興奮地問:「是不是像《茱莉亞》那種屋子?」

    「不!」美眷說。她看過《茱莉亞》,我與她去的。

    「有多不同?」林問。

    「看,」美眷疲了,說,「一屋子有什麼好說的?」

    「阿姨的屋於很乾淨。」小宇說,「牆上有一幅畫,上面寫著英文字『依露遜』,我問:阿姨,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嗎?她說不,她說:『生命如依露遜。』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幻覺。生命如幻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美麗。」林說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你們那套片子都拍完了,你沒去過她家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露茜蛋糕好吃嗎?」我問道。

    「很好。」美眷說。

    小宇跳上跳下,嘴裡說:「生命如依露遜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想不想去她家?」林問我道。

    「她不會叫我去的。」我說,「我們是死敵。」

    林說:「我太好奇,我想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美眷,牆上還有什麼?」我揚聲。

    「真無聊!我不記得!」

    小宇說:「我知道,還有『惆悵舊歡如夢』,瘦金體字。」

    林問:「你這小靈精,你怎麼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阿姨說給我聽的,我們說了很久話,因為下棋我輸給她,很不高興,她要說好話哄我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罵孩子,「功課你又不記得這麼熟!」

    小宇拿起滑板下樓去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本來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不過是你的看法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林說:「我們轉轉話題吧。」

    在星期一,任思龍又變了魔鬼。

    製作部創作部營業部一起開會。

    老周說:「我們需要一個驅魔人。」

    任在會上吼叫:「我們能把這個片集賣出去才怪,女主角像盧昂回來的美術學生?瞧她那樣子,有氣質還是有青春?是選角上的錯誤!她比較更像新蒲崗放工出來的,看!我們到底想騙什麼人?觀眾與廣告商都不會上當,我們打算編自己?」

    老闆聽了這番話跳腳,非要換角不可。

    任火上添油,「——頭上斜頃巴黎帽,假睫毛,廉價T恤,胸前印一行字:哈佛大學。我服了你們,法國回來的留學生就得這個樣子?哪一國發明的?香江電視國?」

    老周說:「以後開會,乾脆叫『任思龍演講會』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對她損人的技巧五體投地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發起瘋來誰也不敢駁嘴。

    所有的人散掉之後我沒有走,我靜靜看住她。

    她收拾桌面的文件,然後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這次不是你的錯。」她說,「劇本寫得很好,是製作部的無知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或者石硤尾的收視率會很好也說不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幾時會把電視觀眾的水準提高一點?」她的怒火又升上來,「你幾時會說:我要大學生天天坐在電視前?」

    「看,在香港,中上人家是不留意電視劇發展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可以改變災種畸型現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並沒有隻手翻天覆地的能力,思龍,你幾時會停止這種鬥爭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懦夫!」她罵我,轉頭走,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SH——」蹲下來拾。

    我並沒有幫她。

    我只是說:「思龍,你是個美麗的女人,看!獨特的臉,玲瓏的身材,具思想的腦袋,但是每次開會你帶來暴風雨的感覺,為什麼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女魔王?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她站起來,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「不要如此看我,我並不怕你,我只是覺得有同情你的必要,你為什麼要以反派的姿態出現?」我問,「你大跳大叫之後是否覺得快樂?」

    她坐下來,「我對你們厭倦至死,一點系統都沒有!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不公平的,我說很少有機構的系統好過香江電視劇作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在營業部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冷靜地說:「你還是不需要這麼刻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工作要完成!」

    我搖頭,「你可以採用較為溫和的手法。」我說,「不論男女都不應該如此暴戾,幸虧你是女人——所以男女永遠無法平等,對外吃虧的永遠是我們男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能將我與你的妻子比較,我有生活要維持,我非得堅持這種態度不可!」

    我搖頭,「思龍,你不該把對生活的厭倦發泄在同事身上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一呆,很氣,臉色大變,她說:「如果我需要心理醫生,我會去請教專家,這是我的作風,你不必干涉。」

    「OK,」我擺擺手,「OK。」

    她轉過頭來,「豬玀——」她低聲說。

    「粗口有沒有?要不要問候我母親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她馬上察覺到,臉又漲紅,索性坐下來,半晌做不得聲,她把我當作什麼人?罵我?

    我既然好氣又好笑,「任思龍,」我說,「你的臉色變得又快又精彩,像霓虹招牌。」

    她吸進一口氣,緩緩地說:「你們都恨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實並不。嘴巴是這麼說,如果有一天你離開,大家都會覺得很寂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不恨我?」

    「噯,」我笑著想一想,「開頭有一點點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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