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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什麼刺激?」

    我反問道:「我不明你指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任思龍的刺激?」

    我「霍」地轉了身,「你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任思龍。」表哥的聲音像毒蛇般嘶啞。

    我默然,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明白?你與任思龍之間的矛盾與衝突?」表哥說。

    我愕然,「我與任思龍?」

    他緩緩的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異常的不安。「你瘋了,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別人的喜愛,你太念念不忘這個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我,還是你,還是我們?」

    我勉強的笑,說:「表哥,你喝了兩杯來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客廳中的客人在轟然大笑。

    他點點頭,「或者我是喝過酒來,你既然不願意提,就永遠沉在你心底好了。記得你是有家庭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走出去,關上門。

    書房裡一片黑暗,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,神秘的幽靜的,我有種中蠱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天忽然下雨了。

    一連好幾天都是雨天,地上被洗得乾乾淨淨,幾乎沒長出青苔來。

    下班時候分外難叫車,福士進了車行。

    傍晚時分都是滿座的計程車。我站在街角過了半小時的迎送生涯。

    一輛白色的雪鐵龍戴安飛嘯地經過我身邊,忽然又倒回來。

    車窗是深墨綠色的,瞧不見司機。

    車門卻被打開,是任思龍。呵她那張臉。

    她白膩中而帶青的皮膚已曬得微褐,紫色的眼影。

    雨嘩啦嘩啦落下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開口邀我上車,但是打開的車門,眼睛中的色彩,我覺得這是許仙與傘的故事。斷橋下一個下雨的日子,一個穿白衣的女子,書生找到了他的怨孽。

    後面等得不耐煩的車子按起喇叭,我連忙上車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熟練地把車子轉一個大彎,朝我家駛去,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頭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在落陽。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書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,做得太少。

    有時候也說得太多。

    「戲拍完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還沒有,外景下雨,改日子,不過快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有那麼長的假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法子,一邊上班一邊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看到以前接觸不到的東西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覺得很吃力,這是我要說的話嗎?恐怕不是吧。

    清一清喉嚨,我問:「吃晚飯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一個人住?誰做飯?」話題比較像樣了。

    「隨便吃什麼,有時候一個人出去吃。」任思龍的聲音很平淡。

    「父母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在美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記得你滑水滑得極好。」我說,「印象深刻得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?不會吧?」她說,「馬馬虎虎,我那小劇集裡有一場滑水,所以加緊練一練。」

    車子在我家樓下停好,我問:「如果我請你上樓與我們一起吃晚飯,你會賞面嗎?」

    她笑起來,「我才在想,今晚這一頓怎麼解決,現在可有完美結局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歡迎歡迎。」自覺聲音十分空洞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沒開車?」她問我。

    「車子讓美眷撞了——前面一輛大貨車,她跟得太貼,煞車來不及避,車頭燈全部毀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危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我按鈴。

    帶女客回家,要先按鈴,尤其是未經事前通知的女客。

    美眷親自來開門,看見任思龍,她很意外但親切,這是美眷的好處,她雖然把她的客人當我的朋友,家中高朋滿座,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樣歡迎,招呼得舒服熨帖。她是個好太太。

    「今天我們吃燒鴨粥。」美眷說,「思龍你不介意吧?再炒點面如何?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說:「可以,什麼都可以,別客氣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笑,「我一向覺得思龍好招呼。」

    「辦公的時候,我很壞的。」任思龍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老闆有福了。」美眷說,「真服你們,下了班還能一直不忘工作,這樣做下去,難保不精神崩潰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宙安排與女傭一齊吃粥。小宇捧著棋盤,一定要與任思龍再分高下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:「小宇,這姊姊沒有空,你別老纏住人家。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說:「我不是姊姊,我是阿姨。」

    我到廚房去拿紅酒的時候,美眷低聲問我:「思龍是怎麼來的?」

    「她開車送我回來,我邀她上來晚飯,原來是虛情假意,沒想到她居然答應了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像她這樣的人,還怕沒地方可去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,或者她決定今天要過一個靜靜的夜晚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吐吐舌頭。

    我們家的菜似乎很對她的胃口,她吃了相當多的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思龍,幾時我到你家去坐,有沒有這樣的機會,我想你們這種時髦人,家也不過是回去睡覺的地方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那也不然,我時時在家招呼朋友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輕的醫生、建築師,他們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?

    美眷說出我的心聲:「思龍,你的生活充滿色彩,沒有一天的顏色相同,而我們,」她看我一眼,「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可難得有什麼日子是值得紀念的。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沉默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但是你們有孩子的生日、結婚紀念日、父親節、過年、端午、雙方父母的約會,是不是?我的生活是一片蒼白,如那種霧夜,茫茫無蹤,一片白,施展到永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思龍!」美眷笑說,「你好參加創作組了,你的生活好算是蒼白!」

    我卻很是震撼。她有什麼理由要說慌?

    任思龍笑:「坦白的告訴你,我所以這樣盡力工作,不外是為了打發時間。在我的年紀,總不能再抱著頭等那些男人打電話來約會我吧?太靠不住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像是聽到最好的笑話,笑得翻倒。

    任也跟著笑,她用一隻手拿著酒杯,另一隻手撐著後頸,秀髮散下采,閃著烏亮的光。她實在是一個美而的女子呢,但是她的笑聲中毫無歡樂的意味。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靈魂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但是思龍,我還是要上你家去,怎麼,伯父母好客嗎?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止了笑臉,「我父母不在香港,我一個人住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!」美眷說,「像你這麼摩登的人,怎麼會跟老人家一起住,我怎會沒想到。」

    看這兩個女人漸漸熟悉,真是最奇怪的事,她們居然有對話,距離漸漸拉攏,交換著雙方認為是新奇的生活經驗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是流功的,如一片水。

    柔情如水。

    我幾乎要拍案而起,水的美態。

    然而我慣性地控制自己。我坐著動也不動。

    美眷問:「思龍,賺好多錢是怎樣的感覺?當人們追著你叫『任經理』,你是否高興?」美眷興奮地,「告訴我?」

    「很無聊。」任思龍答,「當然你看過那部叫

    《轉折點》的電影,不是一部好電影,你看過就會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我沒有時間看電影。」她解釋,「家事忙。」

    胡說,美眷,胡說!你總有時間搓麻將的。我笑了。

    美眷朝我瞪一眼,「你笑什麼?揚名你就是永遠這麼傻裡傻氣的!」

    我還是笑,側轉了頭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嘆一口氣,說:「你不看電影,可以推說家事忙,但沒有人會原諒我,因為我沒有家庭。告訴我,孩子們叫你媽媽,丈夫稱讚你的時候,感覺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思龍,」美眷愕然,「你瘋了?你要知道,香港這上下只有一個任思龍,像我這般的家庭主婦恐怕有六十萬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你快樂。」任思龍問,「你的確是快樂的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美眷想一想:「是的,我很快樂。」

    呵美眷。我忽然高興起來。還有什麼讚美比這個好呢?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後,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認她是快樂的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,難道你不快樂嗎?」美眷問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苦笑,「你還是問我宇宙的奧秘吧,也許還比較容易解答點。」美眷搖搖頭,「我不懂得,思龍你說話像揚名,很簡單的問題到了你們嘴裡馬上變得複雜起來,我聽不懂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很年輕就結婚吧?」思龍問。

    「十八歲。」美眷並沒有忸怩,「中學還沒有畢業,我不是讀書的材料,初三留過級,英文如今不能說,想起來很慚愧,年紀輕輕,不思上進。」但是美眷聲音中並沒有愧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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