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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們沒有吵過架?」我說,「我是指戀愛期間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,一次也沒有。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唔,」我說:「但是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看!」林忽然說,「看那邊的快艇!」

    我轉頭過去。

    一艘小小的快艇正咆哮地把一個滑水的女孩子拉上水面,那一剎那,她冉冉自水中升起,如一朵蓮花生自水中,不到三秒鐘她已經揚灑而去,水花四濺。維納斯出世。第五章  「美麗!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林大力拍一下水,「你知道那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我說,「你又認識?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,那是任思龍呀!」

    我一震,再回頭,剛好看見她隨快艇兜了一個圈,放掉繩子,緩緩沉入水中,那麼天衣無fèng,仿佛她來自水,現在又回到水中,無牽無掛。我看得呆住在那裡。

    林已開始揮手,「思龍!」他喊叫道,「思龍!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在水中聽到他叫,向他揮揮手,快艇駛過來接她,她攀上去,快艇往這邊駛來。

    她脫掉救生外套,用手拔頭髮,「你們在這裡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」林說,「精彩極了,思龍,在哪兒學的?」

    「夏威夷,」她答,「比游泳容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上我們的船來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吃的嗎?」』她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有。」林士香什麼都敢答應,「什麼都有。」她看看駕快艇的年輕人,「我還有朋友呢。」

    林豪慡的說:「不要緊,通統有份。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笑,她為我們介紹。我於是知道快艇的主人是一個醫生。他年輕、漂亮、健康,事業又有成就。

    看,我早說過,不用擔心,我心裡不是沒有酸味的。她比我們這群人當中無論是誰都更能幹。難怪我們那傻表哥要靠邊站。她眼裡心裡都沒有他,怎麼可能有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一會兒過來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好好。」林忙著應她。

    我把小宇托上水面,他像小猴子般的爬上遊艇。我與林跟著上去,用淡水洗了一把臉,套上外套。

    林說:「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『出水芙蓉』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芙蓉是什麼花?我沒見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用你的想像力,創作部主任。」林笑。

    隔一會兒任思龍過來,她在泳衣外頭加一件大得不得了的白襯衫,頭髮纏在頭頂。大腿的皮肢是蜜色的。我別轉頭。她並沒有與與人打招呼,小宇是船上惟一的孩子,他把芒果遞過去,任思龍與她的醫生朋友馬上吃了起來。

    我在一邊瞧著,她全身似乎在發散適才吸收的陽光,水果汁滴在她嘴角,她正在留意聽小宇說話呢,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。不不,怎麼可能是同一個人。

    她的眼睛閃閃生光,全神貫注地應付小宇,小宇在對她說什麼呢,不少成年男人會妒忌他吧。

    我現在明白表哥的意思了。任思龍的美麗不是靜態的,把她的臉攝成呆照,她很平凡,但是她的一舉一動,甚至是轉身彎腰,都有優悠的味道,一種完全屬於她自己的風姿,表哥早看穿這點,他的觀察力遠勝過我。

    美眷叫,「揚名,削只蘋果給我好嗎?」

    我把蘋果給她,我跟她說:「蘋果適合連皮整個吃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嚕嗦。」她笑,「噯,八萬!」

    風吹上來,不知道為什麼,今年的暑天比往日都涼,風鼓動她寬大襯衫。她用手托著額頭笑了,她洗淨雙手,把果皮扔掉,小宇竟然帶著象棋,他向任思龍挑戰。任的醫生男朋友在一堆陌生人當中落落大方,微笑地觀局,任時不時轉頭跟他說幾句話,他是個出色的男人。

    我很煩躁,我竟無法使我的眼光離開她。

    她還不是那個任思龍,工作如瘋子,幹勁沖天,一身白衣服的寫字樓奴隸。為什麼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?我不能明白。

    林與方薇形影不離的坐在船頭討論劇本。

    其他的演員與工作人員則在甲板曬太陽。

    我過去取果汁,回頭,任思龍已經不見了。

    我問小宇:「那位姐姐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任姐姐與她的朋友走啦。」小宇說,「她真是好棋,殺得我片甲不留。爹,我的炮死死守住,她還是突破重圍……」

    走了。

    我茫然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美眷拿著紙碟子,盛著蛋糕走過來。

    「吃一塊好嗎?」她坐在我身邊。

    那一角的麻將布排山倒海地涌過來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?我揚揚手,為什麼在遊艇上搓麻將?為什麼走到任何地方都是一套?

    我想回家。回家睡一覺,忘記今天的事。

    美眷推我一下,「你肚子餓不餓?」

    我搖搖頭,「我想先回去。」我揚聲,「林,有沒有辦法先走?」

    美眷笑道:「這瘋子,玩得好好地,他一個人先要走,船在海中央,你怎麼走得了?臨陣退縮,哪有這麼如意的事?」

    我聽得心如刀割。

    林說:「施,你怎麼了?喂,嫂子,你看他臉上那萬念俱灰的表情,好,如果你真的要回去,我叫人開快艇送你到碼頭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讓他回去,我才不走。」她笑,

    「他要鬧情堵,是他活該,我帶著小宇再玩一會兒。」

    林笑說:「他也不是鬧情緒,他八成是鬧肚子。」

    結果我一個人回家。

    小宇由外婆處領回來,正在緩緩學走路,見到我,給我一個大微笑,然後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索地向我走來。

    我非常心酸。我不是一個好爸爸。一星期見小宙多少次?我對這孩子應該有歉意。

    我伸出雙手,小宙仍然鎮靜地走過來,躲入我懷中。這嬰兒使我想起花生漫畫中的拉納斯。

    我們父子擁抱很久。我輕聲問:「孩子,你喜歡有個英文名字叫拉納斯嗎?」

    他在那裡說他獨有的嬰兒語言,身上有莊生痱子粉的味道。

    傭人問:「先生,在家吃飯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下碗面就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宙的小手撲撲地打著我的手背。

    傭人笑,「小宙,來,別煩爹爹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宙說:「爹爹,爹爹。」

    女傭說:「哎,一開口就叫爹,下一個恐怕還是生男孩子呢,你爹爹一直想要個女兒。」

    她把小宙抱走。

    吃麵當兒我茫然想,這個家庭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呢?我與美眷戀愛成婚,名正言順的生下子女,經過十年,我們有這個小小的家。可是要拆散的話,簡直不費吹灰之力。什麼?

    我在想什麼?

    太勞累了,我要休息一下。

    午睡醒來,客廳中一片吵鬧聲。

    美眷坐在梳妝檯前用冷霜洗臉,一邊嘀咕,「曬得老黑,難看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胡塗的問道:「什麼意思?怎麼有那麼多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林士香他們呀,在咱們家吃冷麵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有麻將聲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表姨他們來搓麻將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

    「表哥也在,出去招呼招呼。」美眷催促道。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沒精打采的?太辛苦是嗎?」美眷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不。」我揉揉眼睛,獨自走到書房去。

    表哥坐在寫字檯面前,看到我轉過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夢長君不知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坐在他對面。「要我去招呼親戚朋友,你知道我是不行的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總不能躲一輩子吧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這種話常常觸動我心境。

    美眷進來找東西,東翻西掏。

    「你找什麼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記得有好幾副撲克牌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我放劇本的抽屜!」』

    「你這書房,八百年也不用一次,」美眷笑,

    「乾脆開次家庭革命會議,改作麻將房算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跳起來,「你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美眷向表兄眨眨眼,「你看他,刺激得那樣兒!」

    她取到撲克牌施施然而去。

    氣得我。

    「美眷始終是個孩子。」表哥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自從我娶她那日起,她就沒有長大過!」

    表哥默然一會,說:「這是一個很強大的控訴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說不是嗎?你看看她那個樣兒!」

    「當初你愛上她,也不過因為她那個樣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社會成熟了,她身邊的人成熟了……」我住了嘴,「麻將房!」

    「最近你心思格外不寧。」他看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我說,「天氣太熱,事情太多太忙,或許我已經老了,受不住刺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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