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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看她一眼,她在喝紅茶,頭側側地非常慵懶,失發披在一邊,耳上的鑽石耳環閃閃生光,她看上去比較年輕得多,因為一直沒說話,似乎連女性的溫柔也兼有了。

    她的耐力似乎無窮無盡,眼睛裡帶笑意,她好像在說:製作部的節奏慢得這樣,簡直可以在這裡休息。

    這不是營業部的任思龍。

    小息的時候我跟林說:「真倒霉,她仿佛是來渡假似的,太看輕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林注視我,「施,你太奇怪,仿佛只有你看不到任思龍的好處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還有老周,」我抗議,「老周的意見與我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學老周,社會有什麼進步?」林向我眨眼。

    中午我們在外面餐廳吃飯,她吃得很多。

    沒有秘書,沒有公事包,沒有文件,她終於自由了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喜歡演員生涯嗎?」

    英俊小生甲說:「一定喜歡的,是不是?任小姐?」

    英俊小生已搶著遞茶點菸,「任小姐,習慣了就好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氣得閉上了嘴巴,用眼角打量甲乙兩人,一副軟飯相,襯杉三四粒鈕扣不扣,褲子寬寬地,高跟皮鞋……真討厭,呵還有卡地亞表,男用手袋。

    林士香問她:「營業部商業氣氛太重了,是不是?還是製作部與創作部好。」

    任笑笑,「我們的確是活在商業社會中,我很習慣。」

    我用手撐著頭,老闆用到她這樣的夥計真是福氣,每天二十四小時都記得她在代表營業部。

    我叫來了夥計,還沒開口,任思龍忽然代我接上去,她說:「雲尼拉冰淇淋蘇打。」

    我幾乎跳起來。她怎麼曉得?

    她在微笑呢,很溫和地。

    我的心卜卜地跳,我的文件夾子跌在地上。不不,這不是任思龍。我迷惘地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我的冰淇淋蘇打來了。

    全世界的編劇與演員都爭著與任思龍說話,但是她卻討好我。

    我默默啜著蘇打。是她替我叫的。

    我最心有的飲料,自五歲起最歡喜的飲料。

    我在他們午餐後便回辦公室。心神不寧。

    瑪莉問道:「任小姐怎麼會答應拍我們這戲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她沒有告訴我。

    「也許她想玩玩。她今天穿什麼衣服?人家說我們電視台最會穿衣服的便是任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說的?過分,那個人準是想到營業部謀份差使。」

    瑪莉笑,「我不管,反正我會等著看那集戲。」

    我坐在安樂椅上。她坐過這張椅子。我有種幾乎溫暖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下班開車回家。

    美眷問:「這麼早?近日來仿佛比較空閒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伸個懶腰。

    「爹爹,陪我下棋。」小宇纏著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功課做好了?」

    「做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宙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外婆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老往外婆家送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外婆寂寞——你老人家怎麼了,一輩子不過問家裡的事,有空就忽然抽樣調查,大發議論,什麼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。」我賠笑,「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喝什麼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喝什麼?不是一直知道我喝雲尼拉冰淇淋蘇打嗎?

    小宇抽棋盤擺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喝什麼?」美眷又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知道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施先生,你別賣關子,好不好?」美眷不耐煩。

    我低聲說:「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照舊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要!」小宇叫出來。

    美眷回廚房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想起已婚男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話:我妻子不了解我。

    我實在奇怪美眷了解我多少。

    她把冰淇淋蘇打擱在我與小宇面前。

    「別喝太多,就吃飯的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她照顧了我們十年,但是她了解我嗎?

    小宇說:「將軍!」

    「別烏攪,」我說,「我們還沒有開始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買了些新衣服。」美眷說,「你不怪我吧?」

    「買得起儘管買,」我說,「天天換一件好了,妻子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,丈夫衣著整齊是妻子的功勞。但是老天,你不認為你買得太多?在東京選的那些呢?」

    她不理睬我。

    我放下棋子走到房間一看,一床都是五顏六色的衣服,只好馬上又回到客廳與小宇繼續在棋盤上大殺四方。

    小於,我的兒子。生命的延續,多麼自私的舉止,把他帶到世界上來,因此我的生命得到了延續。他們說他像足了我!不大說話,睡前看一會書,喜歡穿白襯衫。

    我注視著小宇的臉,太陽棕色皮膚,圓圓的鼻頭,他把手撐在下巴上,正在動腦筋要設法吃掉我的車,睫毛垂下來,眼睛清澈,嘴唇薄得幾乎透明,兒童都是美貌的,我愛小宇。

    他笑了一笑,「爸爸,輪到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進炮。

    小宇的手肘處粘著紗布,不知是什麼時候跌傷的。

    我關心他太少,知道他太少,我忙著在工作上證明我自己,忽略太多。

    「小宇,」我問,「你快樂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?」他睜大了眼睛,「當然,爸爸,表舅舅買了照相機送給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不是那個意思,」我說,「我是指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快吃飯了,」美眷說:「誰嬴這一盤?」

    「爹爹快輸啦!」小宇笑道。

    美眷笑說:「誰下棋都比你爹爹強,他心不在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宇,功課辛苦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。」他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與老師跟同學在一起,相處好嗎?」我又問道。

    「蜜斯王最喜歡我,但是邱志雄捉了螞蚊塞進我認領里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哦。」

    「爹爹,將軍,你早沒棋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美眷說,「我們收棋子吧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把東西收掉,跳躍著走開,他取了腳踏車,要下樓去玩,美眷不放他,說道:「馬上要吃飯,你還下去玩得一頭汗,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讓他去吧,將來他長大,天大的事也不能再使他像今日般快樂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白我一眼,「我聽不懂你說什麼!這是我的兒子,我懂得管教他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也並不抗議,乖乖的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我很納悶。人類是這麼安於環境,這麼樂天知命,很明顯地,小宇並不是哪吒。

    製作部打一個電話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明早舉行記者招待會,在老闆的遊艇上怎麼樣?要不要與孩子們樂一樂?」

    主意倒是不壞,只是人會大多。

    「來吧,遊艇有六十多尺,不會很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怕記者,尤其是娛記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算了吧,星期天孵在家中,做豆芽生意還是雞蛋生意?」他們笑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來?」

    「開車到西貢海員會所,等你呵!早上九點半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拍手贊成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我馬上讓傭人做三文治與沙拉,買多點水果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可是星期六夜我看書看得很晚。

    美眷睡了又醒,醒了又睡,她嘀咕,「再這樣,我去與小宇睡,受不了。」

    第二天我起不來,被小宇拉起床。

    「小宙呢?」我問,「索性過繼給他外婆了?不姓施改姓陣?發生了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天呵,你快換衣服好不好?都在等你呢!」美眷氣得什麼似的。

    我飛車趕到碼頭,他們已在那裡等我。我忙著道歉。

    林士香問:「你怎麼了?忘了起床?」

    記者不多,才兩台麻將。

    我問老周:「怎麼,任思龍沒有來嗎?我以為她是林的新偶像。」

    小王說:「誰請她我就跟她有不共戴天之仇,我們還玩不玩?」他咬著蘋果走開。

    不知為什麼,我倒是想起兩句話:過高人愈妒,地潔世同嫌。然而不必替任思龍擔心吧,像她那樣的女子,她有她的天地,她有她的朋友。請她,她又怎麼會有空來呢?

    船駛了十五分鐘到西貢,海藍得令人不置信,我帶著小宇下海。美眷早已在搓麻將。

    林游在我身邊,我問他:「什麼時候與方薇結婚?」

    「結婚?呵是的結婚,要對一個女人表示最大的尊敬,還是與她結婚,我們是打算結婚的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我讓小宇抓住浮泡。我說:「要結快點結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真沒想到,等了那麼些年,找了那麼些日子,她居然便是我身邊接近的人,我太快樂了,簡直沒有時間想到結婚。」他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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