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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表哥那天喝醉了,睡在我們的客廳中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我大早去開會。上午把工作解決掉,下午坐在那裡看劇本。

    瑪莉進來說:「任小姐想與你說幾句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什麼?」我一驚。

    「這篇故事的本子交到她手中,她看不懂方小姐的筆跡,又不能交給別人讀,因為是保密的文件,因此要你簡單的讀一次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個故事大鋼幾乎是五千字,我怎麼讀?」我反問,「我馬馬虎虎的講一次是可以的。」

    瑪莉聳聳肩,「你跟她說吧,她在等。」

    我拿起電話,「任小姐?」

    「施先生,我等了足足五分鐘。」她聲音冷冷的。我嘆口氣,「對不起,任小姐,我現在把故事大綱說一遍,你把它記下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這女人,白天與夜裡是兩回事。香港與東京是兩個人。

    「現在開始。王氏企業有三個股東。王氏占最大股。王有三個女兒,但沒有兒子……

    「大女兒一早脫離家庭,蹤跡不明。二女兒在英國劍橋讀法律。三女兒嫁了另一股東孫家的大兒子,但是大兒子愛的是王家的大女兒……」

    我一直說下去,並不敢問她明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她一直聽著,隔一陣子給我「唔」一聲。

    等我說完之後,她說:「如果還有細節問題,向誰提出?」她的語氣是試探性的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可以問瑪莉要方薇的電話號碼。」我說,

    「她是故事大綱的負責人,她會很詳細的告訴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,方小姐拒絕接別的部門的電話。」她說道。

    「不會吧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她說那是你下的命令。」她提醒我。

    「呵?」我一驚,「哦……好,我去取消它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太好了,謝謝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馬上掛電話,於是我遲疑一下——

    「任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點私人的事,想跟你說一說。」我還是提了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請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日本回來後,你見過我那表哥嗎?」我鼓起勇氣。

    「見過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能給他一點機會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忘了這件事。」我馬上收篷。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不介意。我跟他說明了,我並不打算嫁他,如果他準備無限期的跟一個女人看戲吃飯,我並不見得會拒絕他的約會,可是在我心目中,他與我的工作比較,永遠是工作重要,因此他必需耐心地等待我有空檔的時候才能夠見他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一下,「他的地位很不重要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她說:「人們做事總是具比較性的,什麼重要先做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許有一日你會為一個男人放棄工作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她笑,「人們有時候肯為愛人犧牲生命,這些故事歷代都有的,不外是因為在比較之下,當時愛情顯得最重要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」我說,「我很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永遠不會為他做一個好妻子,相信我,為一個人坐在屋子中煮飯洗衣,需要很多很多的爰。」她停一停,「他誤會至深,我們談得來,不錯,但是我不愛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他愛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。他告訴過我。他很幸運,至少我知道,有些人默默地愛了一生,對方並不知道他的存在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目前的心情不大對勁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他會痊癒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一會兒,「謝謝你,任小姐,與你說話是種愉快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她放下話筒。

    林士香進來,拿著一大疊照片,「喂,施,這個女子是誰?」他把照片遞上來。

    我才一看,就知道是老闆與任思龍在開會時拍攝的。

    「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女人,你看看,我們那個《職業女性》的政戲,就需要這樣的人材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女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不是女孩子,她是女暴君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營業部的任思龍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哦,就是她。」林張大了眼睛,「久仰大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到別的地方去發掘新星吧,別在老虎頭上拍蒼蠅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知道我們這次找的是氣質加容貌。」

    「林,你想想,你這個監製是怎麼做的?哈佛商業學校的學生會演電視片集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自輕自賤的好不好?」林白我一眼,

    「莫名其妙,拍電視有什麼不好?有女人拍戲拍得做皇妃的呢,沒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是。」我點頭,「你去試試吧,非碰得一鼻灰回來不可,去!去!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個人有毛病,」林瞪我,「聽說你們都已吵過架了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我不承認也不否認。

    「瑪莉,替我打個電話過去,說製作部林士香求見。」林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下流。」

    製作部與我無關。我可以靜觀其變。

    電話接通了,林到那裡鼓起如簧之舌,說了半日,人家只說一個「不」字,他就頹下來。

    我給他一個「是不是」的眼色,自己下班回家去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她又不漂亮,找她拍戲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美眷自幼被譽為美麗的女子,她自覺很有資格批評別人的容貌。我看她一眼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認為她美嗎?」美眷問。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她很能幹,很會安排事情,但說到美麗……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地接上去,「就比不上施陳美眷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在胡說什麼?」她笑著白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頭發現在比較直,」我說,「過一陣子也許更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人真是的,為我燙個頭髮,鬧多久。」

    但出乎意料,林士香不曉得再用什麼辦法,竟說服任思龍客串一集一小時的製作。我非常驚異她竟會有興趣參加拍攝的工作。

    劇本早已通過,為了她,我再重看那個本子。的確非常適合她演,我問林:「劇本是方薇的傑作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方薇承認是見過她之後得來的靈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戲劇性,故事輕往日的單元劇更薄弱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這樣鏡頭與演員才能儘量發揮。」林說,「你看著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任思龍會有時間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她有假,嘿,我林某簡直遇到紅粉知己。」他得意死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當心方薇的拳頭。」我警告他。

    「不怕,公私兩明,你要不要來聽我們的對白?」

    他們開會那日,我在場。

    我不相信。我一定要看個明白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比誰都可要準時,我與她幾乎是同時到達的。

    她看到我,笑一下,坐在我對面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喜歡演戲?真沒想到。」廢話。

    「嗯,」她點一下頭,「劇本寫得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清晨,她的頭髮漆黑地垂在白襯衫上面,捲曲得糾纏不清,看著可令人心煩,是怎麼燙的頭髮!

    「現在捲髮很流行?」我想起的爆炸裝。

    「我天然捲髮,不努力吹直就是這樣子。」她答。

    「是導演的要求。」林土香在我身後出現。

    她回頭笑,笑得十分的柔美,牙齒一顆顆雪白,又寬又短,孩子氣得竟那麼厲害,我沒想到她有天然捲髮。

    我忽然有點生氣。她不聽我,也不聽老周,表兄這麼追求她,她睬也不睬,林士香憑什麼得到她的青睞?

    我把文件夾子翻過來,又翻過去。

    「從今天開始,」我說,「請大家準時出席開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林說,「但是創作組一組人都是天才,你不能期望天才的行為跟平常人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是天才還是白痴,我還不能決定。」

    林看任思龍一眼,她正把手托著下巴翻劇本。

    我很少看到她這麼鬆弛這么正常,像一個士兵退伍,又像個旁觀者,悠然之態畢露,換了一個人似的。

    他們陸陸續續的到了,我們圍著度讀對白。任思龍的聲音很好,情感把握得恰到好處,領悟力當然比一般演員高得多。

    有一兩個男演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,誤會她是我們旗下新人,仿佛一收工就打算吊她膀子。

    林跟我說:「任思龍真是漂亮,你覺得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很多人都覺得了,」我說,「你看那兩個英俊小生,螞蚊見到蜜糖似的。」我停一停,「但是我不覺得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說得很低聲。

    「她有時代感,」林說,「尖端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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