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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「讓你安排?」我反問,「你才安排不了什麼。」美眷不服氣,「你就會嘴巴硬,我又問你,去東京住哪裡?」
「公司會代我訂旅館與機票,我可不擔心。」我說,「你把家裡的事安排委當吧。」
結果是可以預測的,美眷什麼也沒做好,由孩子們的外婆出面,把小宇帶回去照顧一星期,小宙則由傭人看管。
美眷永遠決定不了任何事,這個小女人。
我帶種愛情的語氣責備她。
她笑,靠在我身邊,「唷,怪我辦事不力,又請問你,怎麼見了身居要職的女人,害怕得那樣?」
「我怕誰?」我反問。
「任思龍呀。」
我一呆,不響了。
「表哥仍在那裡痴痴的等,任思龍現在連他的電話也不大肯接了,說沒空。」
「表哥應知難而退。」我說。
「她是真的忙,表哥說去參觀過她的寫字樓。」
我哼一聲。
我說:「你說編劇忙,我相信,每個字都要親手寫出來,又要開會,又要改本子。但營業部忙得那麼厲害?那才怪,偶然一段時間是可能的,長此以往,我看沒可能,她有助手、有秘書,具組合的機構不可能叫某一個人忙得要死。」
「你是說她根本不想見表哥?」
「當然是。」我說,「都是藉口,如果我們相信她的藉口,我們就未免太笨了。」
美眷白我一眼。
我說:「護照在那抽屜中,請當心。」
「今天在領事館排了幾乎一小時隊,那麼多人去旅行。」她說。
我們啟程時表哥開車送我們到機場。
表哥說:「回來的時候取了行李便叫我來接你們。」
「不用了。」我說。
表哥趁美眷走開的時候跟我說:「美眷很想你幫我做說客,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對我追求思龍,你不必勉為其難。」
我反而因他的體貼而不好意思,我說:「我根本沒有見義勇為。」
表哥默默一會兒。
我看得出他心中的無奈,他的眼睛中有哀傷。
天呵,他是真的墮入愛河了。
我問:「你真的愛她?」
他點點頭。
「是怎麼發生的?」我問。
「你問過的。」
「但是我始終不明白,」我低聲說,「她跟你是怎麼認得的?」
「我們在校外保程中認識,我開始——」
「這我知道,我是說,是怎麼進行到這種地步的?」
他苦笑。
美眷過來說:「時間到了,我們進閘口吧,我興奮得要命。」
表哥說:「旅途愉快。」
我鼓勵他說:「再繼續打電話給她。」
「我不想她討厭我。」表哥的聲音近乎嗚咽。
我至於驚震,這麼一個有品德有學問的大男人竟會被愛情折磨得這樣。
我想一想,「那麼送花。」我說。
「她不在香港,出差去了。」表哥說,「要去幾天。」
「到哪兒?」我問:「這麼勁?」
「不知道,她秘書說的。」
「如果你真的愛她,應該追到那個地方去。」我說。
「我請不到假。」他主。
我嘆口氣,「如果你愛得夠深,丟了工作又何妨。」
表哥呆住,他拉住我,「揚名,你幫我問一問,她去了什麼地方,快。」
我說:「那邊有公眾電話,我替你打返公司去問。」
表哥拉著我便走。
美眷頓足,「你們怎麼了?快上機了!」
電話接到瑪莉桌上。
我說:「瑪莉,限你十分鐘查清楚,任思龍出差到什麼地方,住什麼酒店。我隔十分鐘再打來問,不許別人用這個電話。」
瑪莉連忙應「是」。
表哥的表情矛盾而複雜,他很沉默。
我低聲說:「你可以想清楚,什麼比什麼重要,這是一項賭博,你未必必嬴得美人歸,但如果這麼做會令你開心,你不妨賭一記。」
我們的班機最後一次召集。美眷急得要命,直跳腳,嘀咕不停。
我再撥給瑪莉。
瑪莉真是好秘書,她清楚玲瓏地:「任小姐出差三天,往東京,住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,後天回來。」
我呆住了。
我與美眷也住第一酒店。
我放下電話。表哥迫切地看著我。
我說:「東京第一酒店一三0四室,你好自為之。」
美眷說:「喂,我們可以走了吧?」
我對表哥說再見。
我們是最後上飛機的兩個乘客,美眷直到縛上安全帶才安定下來。
我慢慢的在想,我的機票與酒店是托公關部代訂的,任思龍公費到東京,自然也是公關部代訂。
住到哪一家去了?
美眷問:「你怎麼?為什麼不開心?」
我微笑,「你是君子,美眷,君子坦蕩蕩,我是小人,故此長戚戚。」
「不知你說些什麼!」
我心中忐忑。
到了東京,我們叫計程車到酒店。
美眷說:「把任小姐找出來一齊吃飯。」她興致勃勃,「他鄉遇故知。」
我說:「過分,大家都不過旅行數日。」
美眷拿起話筒,「你不打我打。」她的確很幫著娘家的人。
電話接通了。
我想任思龍會有種做噩夢的感覺,怎麼老擺脫不了我們這家人。
美眷說:「我是美眷——施太太呀,你好吧,思龍,是,我們渡假……七天。你怎麼睡了?快點出來,大家逛銀座去,然後吃飯。」
她把電話掛上,「約在大堂等,十五分鐘。」
不知怎地,我竟沒有大力阻止美眷。
「美眷,」我說,「換雙低跟鞋子,免得走得腳痛。」
「一會兒見了思龍,請你客氣點,」她抱怨,
「免得人家對表哥印象奇劣。
「關我什麼事?」我不以為然。
任思龍坐在大堂,她的頭髮梳在頭頂,盤一個辮子髻。我對她的白衣白褲早已習慣,她穿著一雙球鞋,沒有化妝,她的臉陡然看像個玩倦了的孩子。
我們迎上去,道了聲好。
美眷公款她十分友善,把手放在任思龍的臂彎里,兩人並排踱了出去,我反而落在後面。
美眷問:「這次開什麼會?」
「廣告公司邀請的。」
「玩得很開心吧?」美眷問,「最好了,公費旅行。」
「天天開會,後天一早就要走了。」任思龍答,「沒有時間玩,回去還得做報告。」
「哎,多可惜。」美眷是由衷的。
雖然我走在她們後面,我知道任思龍做會心微笑,我就是恨她這點,她在美眷面前的優越感,她對美眷的表面功夫。
她明知美眷單純。
但是為什麼我沒有讓她在酒店房間一直睡到回香港?
我不知道。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來。
銀座的燈光如星塵墮入紅塵,混為一片。天色一角還是亮的。
任思龍雙手插在褲袋中,她有種說不出的孤寂感。
這種情緒太熟悉了,表哥不是為她而落寞嗎?兩個寂寞的人,為什麼不能聚在一起?
美眷一進入百貨公司便巴不得把帶來的旅行支票一古腦用光。
但是任思龍似不感興趣,不過她很有耐心,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減了買,買了試。
她的眼神永遠深不見底。
我並沒有忘記那日夜間,在創作部,燈光里,看見她坐在我的椅子上。
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,因為我與她都沒有提過那夜的偶遇,無憑無據,仿佛是一個夢。
是我的夢。
她怎麼想?會不會是她的夢?
忽然我的臉又麻辣辣地紅起來。
我暗想,真是尷尬得毫無情理,怕什麼?不過在公司辦公室撞見同事而已,她難道不是同事?
我覺得似乎有人應該開口說話,於是我搭訕地問:「你不買東西嗎?」
她搖搖頭,「日本時裝不合我穿,袖子是永遠不夠長。」
「哦。」我把手插在口袋中。
說些什麼好呢?
美眷在買襯衫的拒台上像是生了根,左挑右挑。
她轉頭問任思龍,「你來看看,思龍,是紅的好還是綠的好呢?」
任思龍猶疑了一刻,說:「白的好。」
美眷說:「你真喜歡白色,我老覺得同樣一件衣服,買白的不值得,非要買鮮色的不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