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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不喜歡她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恨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揚名,你一向是個溫和的人。」表哥驚異。

    「是嗎?佛也有生氣的時候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她來了。」表哥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約了她?我先走一步。」我也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——」表哥阻止我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走近我們。這次她的腦後打條粗辮子,藍白間條襯衫,白長褲,臉上一種鬆散的感覺,兩道濃眉有壓逼感,她真不像一個女人,女人怎可以有這麼粗的眉毛!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先走一步。」第三章  「你到哪裡去?美眷一會兒來呢。」表哥拉住我。

    「你沒告訴我。」我抗議。

    「是美眷說這麼做的。」表哥解釋。

    我只好坐下來。任思龍的眼睛似笑非笑,

    我對侍者說:「再來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。」

    表哥問她:「還忙吧?」

    「還可以。」她垂下眼睛。

    我覺得好多了,我很怕她那雙眼睛,仿佛可以看穿一切,無邊無涯,永無止境。

    她並不是那種光會看口袋英文暢銷書的女人。

    她叫黑咖啡。

    表哥又問她,「我老想約你出來,你老沒有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。」她歉意地,「你知道公司的事有多忙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很想念你。」表哥低聲說。

    她用手托住了頭,看著表哥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我看一看天花板。真好笑,他們情話綿綿,把我們兩夫妻找來做結帳的燈泡。

    「不敢當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她戴著小粒的鑽石耳環,每次側頭閃一閃。

    她不錯有筆挺的鼻子,長得很端莊,但是我實在不覺得她美麗,我幾乎要打呵欠。

    美眷終於來到,深紅的T恤與褲子。我覺得她很刺服,但是她的笑容溫柔可親,我站起來替她拉開椅子。

    美眷親切地與任思龍招呼,任只淡淡相對。

    我覺得很無聊。

    我努力地以表哥的眼光去欣賞任思龍,我只覺得她的服飾無懈可擊,深藍色秀氣考究的涼鞋,一式的皮包。

    手指纖長,沒有指甲油。

    臉上沒有粉,沒有口紅,只有眼睛是經過化妝的。

    她整個人充滿現代感,如果她不開口說刻薄的話,光坐在那裡,她會像歐美畫報中的模特兒。

    表哥問她:「聽說所有的營業建議計劃都是你親似的?」

    她閒閒的答:「功夫忙的時候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不是太辛苦了?」美眷似是而非的問了一句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只是笑笑,並不答。我看得出,她知道回答了,美眷也不會明白。她並不看得起美眷。我憎恨她這種高高在上的驕態。

    我以為她又會早退,但是她沒有,她吃得很多,也喝得很多,沒有說什麼話,我不是記恨的人,但是對她例外,我一直警惕著自己,免得再受她侮辱。

    我們這張桌子忽然變得很靜,只聽見刀叉叮叮噹噹聲音。美眷很想說話,但是苦無機會。

    息算吃完了主菜,美眷對任思龍說:「你的頭髮做得很好,什麼地方洗頭?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一怔,隨後淡淡的答:「我自己洗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你不換樣子?一直垂直?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搖搖頭,「我不喜燙髮。」

    表哥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,含著笑,這人的手臂朝外彎。

    美眷還在努力,「任小姐,有空的時候在什麼地方吃茶?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答:「公司食堂。」她看著美眷,也帶一絲笑。

    我恨這個女人,她在作弄著美眷。

    美眷一點也不覺得,「任小姐有空跟我們打牌好不好?我們打得並不大,你一定有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仍搖搖頭,「我不搓牌。

    美眷:「那麼任小姐平時做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任:「辦公。」簡單而諷刺。

    我打斷她們:「叫什麼甜品?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說:「香橙蘇芙里。」

    真懂得吃。

    美眷:「我要——揚名,吃什麼好?」她問我道。

    任恩龍低下頭,她臉上的寂寞一閃而過。為什麼?

    好不容易吃完這一頓,我馬上要回去。

    美眷猶在那裡好心的說:「表哥,我們先走一步,你與任小姐去吃咖啡吧。」

    表哥把手插在口袋裡,微笑不語。

    我沒好氣,「美眷,我們走吧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回到家還在說:「任小姐很冷淡,我很替表哥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女人太討厭。」我說,「下次你別跟她講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倒不覺得她討厭,」美眷說,「她好像心不在焉。」

    當然她是故意的,她對美眷,就像對待一個低能兒童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以後別再在我面前提到你表哥與任思龍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幸虧這一兩個禮拜來任思龍沒有再干涉到創作組的事。

    瑪莉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。

    因為我問:「怎麼?方薇的事不了了之?她沒有照常開會?林士香有沒有道歉?」

    瑪莉從打字機邊轉過頭來,嘴巴張成O字,

    「你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我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林土香與方薇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在戀愛,」瑪莉說,「早就不吵架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瞪大眼睛,「林與方薇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」瑪莉笑,「他們從前是仇人,可是現在是情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太好笑了。」我嚷道,「我簡直不能相信,林與方薇!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倆人坐在會議室討論工作,你要不要去看看?」瑪莉笑問。

    我好奇心熾。方薇懂得戀愛?

    我靜靜走近會議室,他們並沒有掩上門,只見林士香坐在方薇對面,桌子面前一疊劇本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第七場改過了嗎?」

    她答:「早改妥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:「其實原來的主意很好,不改也無所謂。第七場電話掛在牆上,後來女主角聽到壞消息,可以靠牆一直滑下來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她:「太戲劇化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:「不不——」

    他們倆含情脈脈地看著對方。

    我還是瞪大眼睛。也杵任思龍是對的,也許我們創作組真的可以製作一小時笑話劇。

    我問瑪莉:「他們怎麼言歸於好的?」

    瑪莉抬起頭來,「他一直愛她,只是她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。」瑪莉說,「我很替他們高興,從此多了一對才子佳人了,我們這一組以後相安無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猶自不明白,捧著頭苦笑。

    「對了,」瑪莉說,「營業部任小姐的秘馬琳達放假,很多功夫來不及做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她想怎地?」我連忙問。

    「她想借我開OT,你答應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時候?」我問,「她真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今夜開始一連三天。」瑪莉說,「我沒事做,賺點外快也是好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過去她寫字樓?」我問,「吃得消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過去也可以,我會跟她商量。」瑪莉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當心被她罵死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任小姐並不是這樣的人,」瑪莉看我一眼,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明白你與周先生、王先生他們,你們對她有歧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OK,你的自由,」我說,「我下班了,最近我比較空,恕不奉陪。」

    回到家裡,我喝牛奶,一連問女傭:「太太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太太上理髮店去了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我把報紙攤開來。

    美眷開門進來,我抬一下頭,又再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!」我驚叫,「你的頭髮!」

    美眷很不高興,「怎麼了?才燙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麽燙成這個樣子?」我責問,「你是什麼毛病?還燙個爆炸式?早三年都不流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揚名,你就是這樣,」美眷很懊惱,「沒一句好聽的話讓我高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明天就去洗直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去。」美眷像個小孩似的翹著嘴。

    我不禁笑了,「難看,知道嗎?直發多秀氣哩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洗直。」她用手摸摸頭髮。

    「隨你,小宇回來包管不敢認你做媽媽。」我白妻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哼!」她到廚房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繼續看報紙。

    不一會兒美眷從廚房裡捧著我的點心出來,大漢堡包,雲尼拉冰淇淋蘇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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