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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她說:「你們這邊好熱鬧,什麼事?」
表哥連忙介紹:「這是我表妹,施太太,這是任小姐。
美眷當然不知道她就是我天天提到的怪物,很親切地招呼著她。
「任小姐是我表哥的朋友吧,」美眷笑道,「別客氣,今天場面混亂,招呼不周到的話請原諒。」
任思龍只是微微點點頭。我注意到她在打量美眷,並且露出奇異的神色。
她在想什麼?
「我要告辭了,」她說,「我有事。」
表哥說:「好,我不勉強你,思龍,我叫施先生送你下去可好?」
她馬上說:「不用。」
我說:「沒關係,舉手之勞。」我已經站起來了。
我送她下樓,她一直不出聲,在電梯裡她站在我前面,我幾乎可以聞到她的發香。
「我替你叫車子。」我說。
「我的車子就在前面。」她答。
我想看看她開什麼車子,走到街角,她用鎖匙開了車門,是輛小小的白色本田。
我看著地,似覺得奇怪,她不像是開日本車的人。
車子水撥上縛著張告票,她拿起,坐進車裡。
「再見。」她說。
「再見。」我目送她走。
後來美春跟我說:「我真不知道她就是你口中那個怪女人,但是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麼怪,樣子很普通,端正就是了,穿件白衣裳到人家生日壽宴去,那件衣服一點款式都沒有。」
我不出聲。我倒是很喜歡她的白衣裳。一個女人必需要非常有決心才能穿得這麼白。可怕的是她的性格,不是那些白衣裳。
「表哥愛上了她。」美眷說,「非她不娶,你知道嗎?」
我搖搖頭。表哥開始倒霉了,毫無疑問。
「他愛她愛得不得了,筒直片刻難忘,請你幫幫他忙,在任小姐面前美言數句。」
「我做不到。我與她水火難容。」我說。
「為了自己人,你就委曲點吧。」美眷笑道。
「你表哥看中她什麼好處?」我問。
「你去問他。」
我並沒有問。
之後有數次我都有機會碰到任思龍。她還是老樣子,堅強,鋒芒畢露,能幹。
營業部的數字像火箭般上升,任思龍的態度一日比一日強橫。我們無論交什麼貨,她總有法子千方百計的賣出去,因此她說話一日比一日有力,甚至有時候控制製作方針。
有一次她建議製作一小時笑話集。
我馬上說沒有可能,半小時或者可以,但一小時不可能。
我們兩個又吵上半晌。
她說:「製作費完全有大公司負責。廣告費六千元一分鐘。」
我說:「每星期一小時,我這裡連長篇劇都別玩了,全世界的編劇加在一起也寫不出這麼多笑話。」
她冷笑。
老總說:「這個我們可以詳加考慮。」
散會。
我問瑪莉:「方薇呢?叫她來商量商量。」
「方小姐渡假去了。」瑪莉說,「什麼事?」
「她回來馬上通知我。」我說:「有要事找她。」
林士香踱到編劇室來,百般無聊,情緒低落。
「你怎麼了?」我問說,「沒事做?很難得的空閒,不好好利用?」
「你知道嗎?施,你知道我在想念誰?」他問道。
「誰?」
「方薇。」他用手覆額,「這一年來我一星期至少見她三次,我對她的臉已經習慣了。」
「她很快就回來,擔心什麼?」
「擔心?我擔心自己。」他出去了。
瑪莉說:「他做什麼?發痴?」
「誰知道,發神經。」我說。
瑪莉笑,「方小姐走開十來天,他覺得見不到她不是好事,他開始發覺他們不是敵人,他對她其實感情微妙。」
我也笑,「會嗎?會有這種可能?」
「你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!」瑪莉笑。
我也笑,但是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,笑不下去。
我繼續著我的開會生涯。製作部決定要開拍喜劇,我得動腦筋找編劇來工作。
美眷卻在大力修改家中的裝修。
她叫了人來糊牆紙,弄得家中一塌胡塗。
我很煩躁,「好端端改什麼裝修?」我問。
「人家不都是貼牆紙嗎?」她像個孩子似的。
「人家做什麼,咱們就得做什麼?」我瞪她一眼。
「自然,我們是群體生活的動物。」她理直氣壯地說。
我扭開電視機。
選台找到一個海洋生物的記錄片。
一群群的嗜喱魚在深藍色的海水中散開。
海蜇從來不需互相交談,從來不約會,從來不組織社會,沒有政府。多麼美麗高貴,自由自在。
我嘆口氣。
「你自從升職以後,很不愉快。」美眷說,「你有沒有假期?或者要休息一下。」
「說得也是。我們到台北去一次如何?」我問。
「我不要去台北,去東京也好過台北。」美眷說。
「為什麼?」我問。
「台北不矜貴。」她告訴我。
「那麼乾脆去巴黎好了。」我笑說,「說上來多好聽。」
「是呀,為什麼不?」她橫我一眼,「又不是認真貴。」
「明天記得提醒我看該劇集。」我說,「記得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我拿起報紙。
「慢著,我們要請表哥吃飯。」美眷按住我的報紙。
「為什麼?」
「他要約任思龍,又沒名目。」美眷說,「所以把我們也找出來。」
「算了,謝謝,她請我我還不去呢,我還請她?」我說。
「是因為任思龍?」美眷笑問。
「是。」
「別這樣,她是女人,你不應該嫌她。」美眷說。
「我怕她嫌我,怎麼敢去?」我說,「明天我拿個假期才是正經呢。」
「我不管,這頓飯你是非請不可的了。」美眷說。
「你真多事,你還怕你表哥會娶不到老婆?」我不以為然,「你要撮合他們,你去好了。」
美眷說:「你這個神經病。」她推我一下,笑了一笑。
我不在乎,只是請別叫我去與任思龍吃飯。
我把表哥約出來單獨談話,他喝啤酒,我吃冰淇淋蘇打。
我問:「你真的愛上了任思龍?」
他微笑。
「你在政府身居要職,應該有很多女朋友。」我說。
他帶深意的看我一眼。
隔了一會兒他說:「揚名,你是近水樓台,幫幫忙。
我忍不住問:「任思龍有什麼好處?」
「我欣賞她整個人。」表哥說,「怎麼,你不以為然?」
我聳聳肩。
「我認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。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各有不同。像你,揚名,你喜歡美眷,因為她的五官長得幾乎十全十美,但是我覺得思龍有個性有才幹有學識,她周身流露的氣質非同凡響,她在芸芸眾女之中高高在上,憑她先天的賦予與後天的努力。你難道不覺得?她是獨一無二的。」
「人人都是獨一無二的。」我說。
表哥笑笑,「類似型的女人很多。女人們一在牌桌上坐下吃喝,你敢說她們不是類同的嗎?」
「我不喜歡任思龍」我說。
「你有偏見,」表哥仍然微笑,「你有下意識大男人主義,你與美眷互相縱容,你根本不贊成女人有職權。」
「誰說的?」我想到老周,他才是那種人,我可不是。
表哥說:「我說潛意識,也許你自己還沒發覺。」
「換了是男人,我早已拍案而起揍她了。」我說。
「任思龍得罪了你?」
「我不認為這是被得罪的問題,我不喜歡她工作的態度。」
表哥沉默一會兒。
我問:「你自認為很了解她?」
表哥不出聲。
我只好吃冰淇淋蘇打。
「追求別人吧。」我說,「她有沒有對你表示好感?」
「她是很客氣的。」
「她?客氣?」我不以為然。
「你以為她是雌老虎?」表哥笑。
「那倒不是,雌老虎通常容易應付——或者她是雙面人,她說不定對男友熱情如火。」
「真不愧是創作組主任。」表哥笑,「想像力豐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