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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老總問:「施,你喝什麼?」
「雲尼拉冰淇淋蘇打。」我吩咐侍者。
任思龍抬起眼睛,她的眼睛永遠有那麼複雜的感情,現在又不知道想擺布我什麼了。
我嘆口氣。冰淇淋蘇打被送上來,我吸一口。
冰淇淋永遠有消暑解悶的作用,我的精神提了提。
老總說:「你們兩個握手言歡,好吧。」
我說:「我們沒有吵過架呀。」
老總笑。
任思龍開口:「念中文的人都是這樣的,表面上若無其事,暗地中咬牙切齒,中國人最善為掩飾。」
我看著地,「任小姐,聽你的口氣,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國人呢。」
「我承認我是中國人有什麼用?我的國家並不承認我,中國人是住在中國的人,這裡是英國殖民地,愛國的人為什麼不回國?」她搶白我。
我的怒火上升。
老總說:「來,點菜,點菜。」
我說:「燒排骨。」
她說:「炸龍俐。」
老總鬆口氣。
我說:「不懂得真相的人最愛信口批評,你對中國有什麼感情?」
「跟你一樣的感情。」她說,「你認為你懂中國比我多?」
「我至少念中文。」我強忍一口氣。
「如果你覺得中國人念中文是應該的,你就不必這樣標榜出來。」她說。
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蘇打。「任小姐,中國問題太複雜,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,而且也不適合在午餐桌子上談論。」
「多謝指教。」她冷冷地說。
我頂了她一句:「我知道出外留學有貴族感,但是學歷並不是一串項鍊,可以到處炫耀。」
「是呀,」她笑一笑,「何必時時提醒別人,你念的是中文呢,施先生。」
我幾乎沒嗆死。
她卻喝一口啤酒,開始吃她的龍俐魚。
我心想:如果可以殺人的話,如果可以的話,我一定先要殺了這個女人。
老總見我們兩人不出聲,總算放下心。
我不肯再說話,等喝咖啡的時候,我推說事忙,先告辭了。老總堅持一起走,簽好單我們一齊踏出餐館。
任思龍仍然是一身白,白色的窄管褲子。
……她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來。
這是資料組向心理醫生請教來的結論。
一定是有根據的,這個女人無窮無盡地穿著白色。在香港這種髒而熱的天氣中,她那身衣飾是奢侈品,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。
那天下班我對妻說:「我差點被她氣死。」
美眷說:「哪裡有這麼嚴重,你又不是天天見她。」
「是呀,我並沒有天天見她,幸虧如此,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。」我氣憤的說。
「她或許是洋派作風。」
「洋人唬不倒我,八國聯軍時期早過去了。」
「讓人家知道你與一個女人吵架,多難為情的。」
「或者是,但我不在乎!」我說,「反正一開始就翻了臉。」
「揚名,小宇要去報名參加童軍,你不反對吧?」
「不反對。」我說,「奇怪,世上怎麼會有這種女人。」
「小宇的默書之差……揚名,你有空說他幾句。」
這樣的女人,發狂似的愛工作,排擠同事,完全沒有女人味道的。
美眷說:「……寫三張支票,寄到政府……」
這樣的女人。
「楊名,三姨下星期三生日,在慶喜樓請客,你有沒有空?」美眷說。
「星期三?你明天打電話去問問瑪莉。」我說,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「真好笑。」美眷嘀咕。
日日上班下班,並沒有大事。
很快便到星期三,我們赴三姨的宴會,照例是打麻將談天,美眷有歸屬感,馬上坐下來參加雀戰場。
我與她表兄閒談。
表兄說:「貴公司有沒有一位任思龍小姐?」
我本來很平和的,聽了馬上一驚,「你認得她?」
「是。」
「你是怎麼認得她的?」我像踏入了噩夢場。
「朋友介紹。」表兄笑笑,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型的男人。
「她任營業部經理。」我說。
表兄感嘆,「太能幹了,我們約會過三兩次,我並不認為我有希望。」
「你約會過她?」我恐懼地張大了嘴,「表哥,你不是說笑吧?」
「為什麼?」他詫異的問。
「這女人……」我用手抱住頭。這個可怕的女人。
「我今天還約了她來呢,」表兄說,「她答應我到一下就要走的。」
「她可知道我是你親戚?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?」
「她知道,我跟她提過。」表兄看我一眼。
「她怎麼說我?」
「她說你主觀很強。」表兄答。
「我?我主觀強?」我苦笑,「我為五斗米,腰已折斷了,在這裡,她還說呢。」
「真巧,貴公司真是人材濟濟。」表兄笑。
「你覺得任思龍怎麼樣?」我問,「坦白的說。」
「聰明、能幹、漂亮、驕傲、幽默、義氣——」表兄說。
「我們是在說同一個人嗎?」我反問。
「怎麼,你覺得不是?」表哥詫異。
「我只覺得每次她進入寫字樓,都像提著機關槍的蓋世太保,而我們是移民、猶太人。」
「別太過分!」表哥笑。
我激憤的說:「早知道你認得她,我也不來了。」
「她來了。」』表哥站起來,迎上去。
我坐著沒動。她看到表哥,與他打招呼,把一個大紅信封遞上去,表哥接過。
我的老天,她與表哥是什麼關係,為什麼百忙中抽空來這道賀?她不會成為我們的表嫂吧?
任思龍穿一套白色的無袖絲衣服,手臂露在外頭,我必須承認她給我高貴清慡的感覺,但她也使我打冷顫。我無法喜歡她。
表哥把她帶到我面前,我不得不站起來。
她臉上的化妝已經褪掉大半,顯然下了班直接到這兒。
表哥說:「思龍,吃過飯再走吧,反正你也是要吃飯的。」
「你叫一碟給我好不好?」她說,「我還要回公司趕工作。」
「也好,蝦子面好不好?」表哥問。
她點點頭。
她看上去有種孩子氣的倔強,頭髮放下來,但是用夾子夾著,那一頭頭髮稠密得你不會相信,近髮腳處是捲曲的。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,她便會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飯看戲消磨時間,但是她連笑都不肯笑,她神經質地工作工作工作,然後把她的同事也導致精神崩潰,這個女人。
表哥說:「揚名,你招呼任小姐,我過去一下。」他走了以後,我們這裡是死寂的沉默。
終於我開口,我說:「不打牌嗎?」
「你呢?」她反問。
「我不懂。」我說。
「我也不懂。」她說。
也好,至少我們有一個共同點。
「我以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。」我說。
「那是你的孤陋寡聞。」她答。
又來了,我沉默。
隔頗久她問:「太太呢,有沒有來?」
「在牌桌上。」
「哪一位?」
「穿粉紅的,短頭髮。」我指一指。
「哦。」她看了看,「她很美。」
「謝謝。」
這是我們第一次做社交對白。然後我們兩個人都不知說什麼才好。幸虧表哥回來了。
表哥坐下來說:「我與思龍是在港大校外課程認得的,我們同時學中國陶瓷。」
「是嗎?」我說。
假洋鬼子。
「施先生會說我們是假洋鬼子。」任思龍平靜的說。
我連脖子都漲紅了。
表哥笑說:「不會的,施是很溫和的一個人,小輩中以他最值得信任。」
任思龍看了我一眼,眼珠是漆黑的。不知道她心裡想些什麼。
面來了,我看她吃麵,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體,但是不說話,表哥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夜的宴會。
「……母親七十歲了,年紀那麼大的時候,心中會想些什麼事?」表哥說,「但是今天很熱鬧。」
任龍靜靜的聽著。
「多謝你來,思龍,」他說,「母親一直聽我說起你,她對你印象至深,一直想見你。
她牽牽嘴角,點點頭。
這時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過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