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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9 作者: 亦舒
梁永-在一旁搖頭,「真有得說的。」索性到書房去避開她們。
「意長,現在我們是親戚了你知道嗎?」
「我知道,我是你表嫂,我們是妯娌。」
珉珉頹然,「還沒到中年已經有往事如煙的感覺。」
意長靜下來,沉思一會兒,「我們少年時的生活太快、太任性、太放肆了。」
珉珉不語,踱至一角,沉默良久,才說:「意長,有一件事我想問你,不知有多少日子。」
「我知道,」意長說,「你問不出口。」
珉珉說:「你還記得惠長吧,惠長怎樣了?」
「還過得去。住大都會,學美術,出院後一直有點兒歇斯底里,不過不要緊,藝術家統統神經質。」
「你有沒有再見過她?」
「沒有,我時常做噩夢,看到身上長長的傷口裂開來,有時候一顆心出來,我急忙用手接著,看著它還卜通卜通地跳,真不好受。」意長苦笑。
事情可以說出來,可見已經不能刺激她了。
「意長,這件事裡,我也有錯。」
「珉珉,你怎會這樣想,怎麼能怪到你身上,你不過是一個無辜的旁觀者,我與惠長有夙怨,她有的,我要更多,我有的,她不甘心,自小搶來搶去,沒有寧日,邱進益開頭夾在我們當中貪玩,最後才知道玩的是火。」
「火。」珉珉抬起頭。
「一點兒都不錯。」
「我總覺我是罪魁。」
意長笑,「每一個美麗的少女都擁有若干殺傷力,為著虛榮心,也泰半不介意略為內疚地攬事上身。但相信我,吳珉珉,你、我,甚至是惠長,不過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罷了。你看,我們一樣結婚,一樣發胖,一樣會憔淬,」
珉珉吃驚,退後一步,用手掩著嘴。
意長惆悵地說下去:「我們的法力隨青春逝去,之後就是一個普通人了,誰還在乎我們會否受傷,有無喜樂,現在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,做錯事要承受後果,我們已經成年,被貶落凡間在紅塵中打滾。」
聽意長說完這番話,珉珉遍體生出涼意,她打了一個冷顫,呆呆看著意長。
「以前你慣於坐在窗前沉思,珉珉,現在呢,還保留著這習慣嗎?」
珉珉過半晌才答:「家務那麼忙——」
意長點點頭。
梁永-捧出茶點來,「潤潤喉嚨再說。」擠擠眼。
意長笑說:「真沒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來,」嘆口氣,「現在輪到他們占盡優勢了。」
意長是真的長大了,口氣世故、成熟、圓滑、合情合理,珉珉回憶她倆在宿舍種種趣事,不禁失笑。
「那個夢,」意長想起來,「你還做那個夢嗎?」
「很久沒做任何夢了。」
「你應該學習寫作,」意長打趣她,「把夢境告訴讀者,還可以賺取名氣與酬勞。」
意長的皮膚比從前深了一個顏色,頭髮則較舊日焦黃,身材變得最厲害,松身衣服都顯得圓滾滾。
歲月對舊友無情,當然也不會特別開恩放過吳珉珉。
她明知故問:「意長,我有沒有變?」
意長一向愛她,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會兒,「沒有,一點兒都沒變,同從前一模一樣,只是——」
「只是什麼?」
「你的眼睛。」
「我的眼睛怎麼樣?」
「你眼內的晶光到什麼地方去了,怎麼不見了?」
珉珉慌起來,一定是在路上掉了,回頭路那麼黑那麼長那麼崎嶇,還怎麼去找?
她低下頭。
「我們得到一些,當然也必然失去一些。」意長安慰她。
珉珉失笑,「意長,你幾時學會這套本領,把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?」
「來,我給你看。」
意長把珉珉拉到臥室,關門,輕輕解開衣裳。
珉珉只看到她腰間有一道細長白痕,這便是昔日流血的傷疤。
「這樣長這樣深的刀痕都會褪卻,珉珉,世上還有什麼大事?庸人每喜自擾。」
珉珉笑了,笑得眼淚都流下來。
過半晌珉珉問:「阿姨對我的誤會,會否隨歲月消逝?」
意長向她保證,「一切一切,都會遭到時間忘懷,最終心湖波平如鏡,一絲漣漪都沒有。」
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。
梁永-敲門:「莫意長,你鬼鬼崇崇幹什麼,當心我叫你丈夫來把你領回去。」
意長笑說:「小梁你人來瘋。」
梁永-推開房門,「意長,你自己也有個家呀,你怎麼不回家去。」
「意長今夜不走了,我們要說一夜的話。」
小梁說:「我早知道這種事會得發生,鵲巢鳩占,喧賓奪主。」
她們該夜通宵不寐,把一生的瑣事細細溫習一遍。
兩人蠟縮在沙發里,茶几上放著飲料、零食,膝蓋上搭著薄毯子,上天入地,無所不談。
天蒙蒙亮起來,兩人站在窗前,看著山下街道人車逐漸繁忙。
「意長,這次你走,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見。」
意長伸手摸一摸好友的頭髮,「一定會有機會。」
她再次與意長擁抱。
「好好地與-記過日子。」
「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。」
意長笑,「看樣子他也很知道。」
珉珉把她送到樓下。
計程車識趣地停在她們面前。
珉珉擺擺手,看著意長上車離去。
珉珉站在街角,抱著雙臂,想到當年,到莫家老宅遊玩,十來個少女在那長方型泳池裡嬉戲,清脆的笑聲,與藍天白雲相輝映。
他們統統都是年輕貌美的阿修羅,肆無忌憚,傷害人,也被傷害,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內的真正含意。
過了很久,她才回到樓上。
梁永-已經起來,睡眼惺松,正在翻閱早報。
珉珉在一旁打量他,錯不了,他只是個普通人,而她,是這個普通人的妻子。
「你該理髮了。」她說。
「妻子們總是吩叨這些細節。」
「因為丈夫們全部不拘細節。」
梁永-沒有抬起頭來,他自己烤了吐司,吃得一桌子麵包屑,看完頭條,進房換衣服上班。
他走了以後,珉珉找節目消磨時間,她翻開一本教絨線編織的書本,研究一個式樣,忽然覺得困,用手撐著下巴,就睡著了。
一直到醒來,都沒有做夢。
梁永-推醒她,「珉珉,珉珉,你這習慣太過可怕,為什麼隨時隨地睡得著。」
珉珉微笑,「也許下意識知道嬰兒出生之後有好些日子不能舒暢大睡的緣故吧。」
梁永-要過一兩秒鐘才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,他竟快樂興奮得落下淚來。
要做的事那麼多,光是與父親重修舊好就得花些時日,一切由梁永-主持大局。
谷家華本來放不下包袱,一聽到這個消息,不禁也有三分歡喜。
她同吳豫生說:「你竟要升級做外公了。」感慨萬千,不能自己。
吳豫生趁機說:「也許我們應當聚一聚。」
這一次聚會一直拖到八個多月之後,珉珉抱著嬰兒坐膝上,父親與繼母才來探望她。
她父親的兒子已經是個英俊的小男孩了,一看見幼嬰便說:「我是你舅舅,叫我呀。」
真的,他把輩份分析得清清楚楚,大人都忍不住笑起來,氣氛一下子緩和。
在梁永-鼎力幫忙下,珉珉把場面處理得很好,新生兒成為她的擋箭牌,繼母問她「很吃了一點兒生育之苦吧」,她笑笑答「還可以」。話題便自然地伸延開去,像世間任何一個太太同另外一個太太的談話,以和煦的閒話家常的形式進行。
吃罷點心告辭的時候,那小舅舅不敢放開嬰兒,一直說:「他會笑,他同真人一樣。」
吳豫生坐上車才說:「終於把這個女兒帶大了。」
他沒有想仔細,人說到自己的時候從來不想仔細已是慣例,珉珉其實在學校宿舍長大,非在父家,最後一筆教育費且由姨丈支付。
谷家華附和說:「是,教人放下心頭一塊大石。」
「以後其實可以多些來往。」
谷家華點頭說:「是,她現在很正常很親切,我一直認為陳曉非對她有不良影響,可見沒有說錯。」
梁永-做完這個大型節目鬆一口氣,倒在沙發里,他看著妻子,妻子正全神貫注凝視嬰兒,她的臉龐有點兒浮腫,動作略見緩慢,一心一意,再也沒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、其他事。
梁永-問:「你可想過要重出江湖?」
「我在餵嬰兒上一頓與下一頓之間苟且偷生就已經感覺很好。」
梁永-笑,過一會兒說:「下月起我升副總經理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