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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9 作者: 亦舒
陳曉非的語氣甚為諷刺,翁君當然聽得明白。
他耳畔充滿嗡嗡聲,他記得他放下茶杯,被主人家送到門口,與另外一位客人擦身而過,遊魂似盪下樓去。
梁永-看著翁某的背影,用手指在空中劃一個完字。
陳曉非拿牌出來,「活該,他怎麼甩脫人,人也怎麼甩脫他。」
梁永-看著手上的牌,只得一對紅心十。他輕輕說:「吳珉珉是阿修羅。」
陳曉非陡然變色,「你這小子,不乾不淨說些什麼?」
梁永-一向甚得阿姨歡心,這次被她一喝,手中紙牌落地。
洪俊德連忙來解圍,「現在你可知道什麼叫河東獅吼了吧!」
小梁沒想到阿姨這樣維護珉珉,嚇一大跳。
只聽得陳曉非說:「情場如戰場你沒有聽說過?總有個把人做傷兵,個把人做逃兵,自然有人打勝仗,也有人打敗仗,你若怕,就別打。」
但是,有阿修羅,就有修羅場。
梁永-賠笑道:「阿姨寵珉珉真寵得厲害。」
她們都不喜歡翁君,並不關心他的下場。
翁君到大學去尋找吳珉珉,她已轉了校。校方拒絕把聯絡地址告訴外人。
翁文維終於嘗到簡金卿失意的滋味,那日,在酒館喝得醉醺醺,伏在桌子上,忽然聽見有人叫他,抬起頭來,看到吳珉珉伸手招他,他身不由主跟她出去,來到門口,吳珉珉已經不見,過來扶他的是簡金卿,他哽咽了。
一頭栽倒在地上,躺著沒起來。
過一會兒,他掙扎著爬起來。
也可以說,他再也沒有站直,他是一個不安分的年輕人,夢想突破他的出生,去到更高更遠的地方,他沒有走對路,他不甘心每夜自同一窗子看同一爿星天,也想走遍天下,自不同的窗口看出去,看盡蒼穹所有的星。
在往後的日子裡,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振作。
我們已經走過頭了,必須往迴繞,才能夠知道,用黑色車子把吳珉珉載走的是什麼人。在生活中,時間控制我們,在故事裡,我們控制時間,愛飛馳到哪個空間,就是哪個空間,這解釋了為什麼你愛聽故事而我愛說故事。
讓我們選這一刻吧。
盛暑,吳家的書房,吳太太攜幼子歸寧,吳豫生與女兒已經談了一段時候。
他說:「告訴我為什麼轉校。」
吳珉珉抬起頭,「因為張沼平在普大,你明白嗎?」
吳豫生文明兼民主,笑道:「我明白,但,誰是張沼平?」
「一個朋友。」
吳豫生點頭,「我以為梁永-才是你的朋友。」
「呵他永遠會是我至親友好。」
吳豫生笑:「即使如此,他也一樣受到傷害。」
吳珉珉沉默。過一會兒她無奈地說:「接近我的人,無可避免地,或多或少,都似受到若干傷害。」
吳豫生連忙說:「有些人咎由自取。」
珉珉笑。
吳豫生一直這樣教導女兒,生活中無論有什麼閃失,統統是自身的錯,與人無尤,從錯處學習改過,精益求精,直至不犯同一錯誤,從不把過失推倭到他人肩膀上去,免得失去學乖的機會。
吳氏的家庭教育一向這樣淒清。
張沼平早已換過車子,他現在開的高速車是艷黃色的。
稍微、稍微成熟點的人都會覺得這樣的炫耀可能會有點兒幼稚,但是年輕的吳珉珉卻不覺得。
吳豫生說:「車子太快了不安全。」
他女兒卻惋惜說:「父親,你頭髮又稀疏又斑白。」
父女說的全是真話。
張家富裕,不但父母寵著這個孩子,祖父母、叔伯,都認為要儘量滿足他的要求。
珉珉在一間鄉村俱樂部與張家吃過一頓午餐,並沒有事先約好,張沼平帶她去那裡逛,剛好碰到家人,便坐在同一張桌子上。
眾人看見外表如此清純的少女,已經充滿好感,張小弟從前帶在身邊的女友都濃妝奇服。
張伯母搭訕問:「吳小姐家長未知干哪一行?」
珉珉從實,「家父吳豫生從事教育工作,現任大學堂文科系主任。」
張伯母放下心來,明理的生意人也十分敬佩讀書人,錢,他們已經賺夠,太多沒有意思,倒是希望家裡添增一點兒文化氣息。
張沼平笑,「家母十分喜歡你。」
珉珉說:「我也喜歡她。」
生活圈子闊了,希望可以漸漸淡忘童年往事。
表面上若無其事,珉珉仍遭夢境困擾。
一到暑假,年輕人鮮有不玩到三更半夜,晚上睡不足,中午會胡亂靠在什麼地方眯一眯,大腦不能完全休息靜止,亂夢特別多。
一日看阿姨玩牌,累了,在長沙發上一躺,精魂就似出竅,悠悠然去到一間平房,珉珉思流十分清醒,一見就認得,這是她的祖居,推開門,就可以看到母親,珉珉害怕起來。
原來她並不想知道真相,但是身不由己,自一格窗戶飛了進去。
珉珉看到的不是她母親,而是她自己,一點點大坐在小桌子前,正寫阿拉伯字母呢。
她百忙中笑了,這么小這麼無助,抓筆都有困難。
珉珉忽然驚恐起來,這不正是發生意外那一日嗎?她可是快要看到真相了?珉珉渾身顫抖。
她自長沙發上躍起,尖叫起來,「火,火!」她掩著雙耳,冷汗自額角背脊淌下。
梁永-第一個撲過來握住她的手,他知道她的事如同知道他自己的事一樣。
「只是噩夢,珉珉,只是噩夢。」
珉珉怔怔地看著梁永-,臉色慘白,嘴唇簌簌地抖。
陳曉非輕輕說:「還是心理學的高材生呢,連自己的心理學都不懂得,統統是幻象。」
珉珉握著梁永-的手,「不,我已經進去了,我已回到祖屋裡,看到了自己,下一個夢,我必定可以知道真相,啊,多麼可怕。」珉珉用手掩住臉,淚流滿面。
陳曉非搖搖頭。
珉珉的襯衫濕透,蟬翼似貼在肌膚上。
門鈴響了,來客是張沼平,珉珉馬上笑起來,忘卻不愉快的夢境,高高興興地迎出去。
梁永-抬起紙牌,看半日,也數不清楚五張牌的點數。
陳曉非諷刺他:「小梁有被虐狂。」
張沼平卻問:「他們真是撲克迷,有沒有下注?」
珉珉笑笑。
「那個年輕人是誰?同你好像很熟。」
「他是一個珍貴的朋友。」
張沼平笑,「最慘便是做這類人:完全沒有性別、吸引力、感覺,模糊地成為人家的好朋友……我不要做你好朋友,要不你愛我,要不你恨我。」
「然而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第一位。」
張沼平詫異,「還說不是?」
珉珉的眼角朝他的跑車瞄一瞄。
張沼平認真地說:「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。」他乾脆承認,「將來,其中一個輪胎肯定會跑到我腰間來。」
珉珉沒有笑,她有點兒悵惘,用雙臂箍著張沼平的腰。
這年頭,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,已經有許許多多過去,許許多多故事。
珉珉把頭靠在他背上。
張沼平輕輕地問:「你要不要與我結婚?」
珉珉不出聲。
「早婚有早婚的好處,先養三兩個孩子,把他們交給祖父母,然後我們再繼續學業,奮鬥事業,孩子管孩子長大,我們管我們長大,大家都成熟了,才約好一起跳舞去。」
珉珉責備他:「這是哪一國的幻想曲?」
「沼平國里,什麼都有可能,請隨我來。」
盛暑天裡,無法停止出汗,兩個人的自襯衫都黏在身上,張沼平輕輕替珉珉拔開額角細發。
這樣親熱,也沒有同居。
他管他租公寓住,她一直待在宿舍里。
陳曉非為這個很放心,「看,兩個地址,有頭腦才會這樣做。」
冬季應付考試,珉珉堅持呆在書桌前,張沼平心中沒有這件事,玩笑地收起珉珉的書本筆記,這是他們感情最受試練的時候,他一直說:「你若愛我,就不必有自己的生活。」
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穿起鮮艷的衣裳,坐在賽車場跑道專等她們的男友凱旋歸來?
吳珉珉不是那樣的人,她辦不到。
生命中有許多不測,練好學問傍身,是明智之舉。
張沼平同她開玩笑似說:「觀眾席上那個位子空得久了,總有人坐上去。」
珉珉不語,是嗎?那麼多人喜歡呆坐不喜歡獨立?
放了學她去看他,他與教練、助手、朋友圍著一輛車,蹲著研究它的得與失,他的手輕輕拍打車身,真的好像把它當有生命似的。
珉珉微笑,不去驚動他,在一邊買食物與飲料,街邊檔的熱狗另有風味,珉珉在麵包上擠上許多芥辣。
正欲張口咬,她聽見鶯聲嚦嚦的聲音問要一杯熱咖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