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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區維真沒給他留面子餘地,「你說她不應該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理直氣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保育,倚梅付出良多,你應好好珍惜。」

    甄保育呵呵地笑,「這麼說來,獵物應對獵人感激不盡?」

    維真變色。

    甄保育像是把要說的話統統已經說盡,伸長了腿,頭枕在雙臂之上,雙目遙視天空,像是要看透大氣層的模樣,世上之事,或大或小,或悲或喜,再也與他無關。

    維真坐在老朋友身邊,為之語塞。

    那邊門鈴一響,又來了一位客人,說到曹操,曹操即到,出現的正是甄佐森。

    此人手中捧著一大束紫色毋忘我,乃意一見,不禁絕倒,甄佐林一進門,不知做錯什麼,已惹得笑聲連連,一副尷尬相。

    趁倚梅去插花,乃意問他:「尊夫人好嗎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自斟自飲,「她當然好得不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黑白講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你太天真了,你以為女人真是弱者?甄氏建築的虧空,統統由我而起,刮下來的脂膏,卻不入我口袋,你明白沒有?」

    真是一筆爛帳。

    「夫家的刮在囊里不算,娘家人亦不放過,」甄佐森用嘴向倚梅呶一呶,「直想把所有人抽筋剝皮,方才心滿意足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沒想到會聽到這許多是非。

    「嘴巴還不饒人,一天到晚嚷嚷:『把我娘家的門fèng子掃一掃,夠你們甄家過一輩子的。』」

    倚梅出來聽到,「大哥在說誰?」

    甄倚森不語,干盡杯中酒。

    「人已經走了,什麼事也該一筆勾銷了。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放下杯子,「我還有事,先走一步。」

    倚梅並無留他。

    甄佐森走到門口,回頭對乃意說:「你看到保育沒有,簡直為魂離肉身現身說法。」

    然後拂袖而去。

    客人漸漸聚集,乃意暗示維真告辭。

    倚梅卻挽留他倆,「少了你們,簡直不成氣候,嘗嘗點心再走,廚子手藝不錯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偷偷問維真:「怎麼回事,甄保育的想法忽然變了。」

    沒想到維真丟了一個書包:「縱然是舉案齊眉,到底意難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意思。」乃意白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那意思是說,人心不足,娶了這一個嘛,又覺得那一個知心投機,娶了那一位,又覺得這一位賢良嫻淑,無論選了誰,都一定後悔,必然是錯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眨眨眼。

    「你呢,」維真忽然問女友,「會不會有同樣煩惱?」

    「我?」乃意答,「我從來沒有選擇餘地,多好,不必花腦筋。」

    維真愛惜地看著乃意,「真的,人還是笨笨的好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不知怎麼回答他好。

    維真說得不錯,要是喜歡一個人,喜歡得到了家,不知恁地,總覺得他異常得小,異常得傻,時時刻刻需要照顧呵護。

    相反,看法則完全不同,像甄保育適才說林倚梅:「你同她放心,人家不曉得多能幹多精明,有的是辦法,永遠屹立不倒,一柱擎天。」

    這樣,就大告而不妙,表示毫不關心了。

    當下乃意握住維真的手,「我們該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維真站起來,仍然比她矮好幾個公分,乃意對該項差距已經完全視若無睹。

    世事一向奇怪:當事人若全不在乎,旁人也就不會特別注意,事主如耿耿於懷,好事之徒馬上大感興趣。

    倚梅見他倆堅持要走,只得無奈送客。

    才走到大門,乃意不經意抬頭,看到半掩著門的書房裡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。

    乃意立刻被懾住。

    她輕輕對男伴說:「我還有點事,你先去把車子開過來,等我五分鐘。」往書房走去。

    維真想叫住她,已經來不及。

    乃意走近書房,輕輕推開門,房裡光線柔和舒適。

    有人對她說:「乃意,請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如被催眠,雙腿不聽使喚,輕輕轉到沙發另一邊去看個究竟。

    沒有錯,她沒有猜錯,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人,正是美與慧。

    只見穿著高雅黑衣的兩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,「請坐,老朋友了,何必拘禮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受不了這一擊,低聲嚷:「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夢中人,」她停一停,「抑或,我此刻就在做夢?天啊,千萬別兩者分不開來就好。」

    只見她倆笑不可抑拍拍沙發椅子,叫乃意坐到她們身邊,方便講話。

    在真實的光線看去,美與慧的年紀,仿佛不會比乃意更大,「真有辦法,」乃意讚嘆,十歲八歲時見她們,也是這個樣子,總也不老。

    髮式服裝含蓄地依附潮流——慢著,看出破綻來了,「在夢中,你們穿白色衣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眼力。」美贊道,「瞞不過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到底是誰?」乃意低喊。

    慧詫異,「不是一早已經告訴你了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除卻擔任痴情司,在真實世界裡,你倆扮演什麼角色?」

    「呵,我們只是過客,沒有身份。」美微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來這裡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慧笑一笑,「近來風流冤孽,綿纏於此,是以前來訪察機會,布散相思,今忽與爾相逢,亦非偶然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似懂非懂,不過她已習慣美與慧的言語方式。

    美握住乃意的手,「謝謝你幫了岱宇,我們感激不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並沒有出什麼力,」乃意靦腆,「是她自己幫了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慧莞爾,「那麼,至少你也幫她自助。」

    充其量不過如此,「我還沒有開始呢,」乃意起勁地說,「正想拉攏她同韋文志律師,還有——」

    美忍不住笑著打斷她,「夠了夠了,好了好了,到此為止,你不是造物主,切莫越界。」

    慧提點乃意,「一切順其自然吧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怔怔地,一旦放下這個擔子,她倒有絲捨不得的失落。

    過半晌她問慧:「到底何為古今之情,又何為風月之債?」

    慧笑著說:「噫,大作家,讀者們還等你慢慢寫出來看呢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駭笑,「我?」指著胸口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不是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就算寫得出,也都是假的。」

    美吟道:「假作真時真亦假,無為有處有還無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尷尬地笑,「又來了,你倆真是啞謎專家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美與慧已不肯多講,一人一邊搭住乃意的肩膀,「岱宇因你超越迷津,重新做人,實在感激不盡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見她倆有總結此事的意思,頓悟,「我們可是要道別了?」

    美與慧但笑不答。

    乃意慌起來,「捨不得捨不得,不要離開我,岱宇一事已經證明我是好助手,下次再用我如何?」

    美搖搖頭,「你這個痴人。」

    慧勸道:「憨紫鵑,這裡沒你的事!還不涼快去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如遭雷殛。無比震盪,「誰,我是誰,你們叫我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偏偏區維真在這個時候推開書房門進來,「乃意,你對著滿架子的書說什麼?等了二十分鐘都不見你,原來在此演講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再回頭,已經不見了美與慧。

    落地長窗的白紗簾拂動,也許她倆已經過露台兜往大廳,但是更有可能,她倆己回到幽微靈秀地去了。

    維真見乃意怔怔地,宛如不知身在何處,不禁搖頭說:「越發鈍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拉著女朋友離開甄宅。

    乃意非常惆悵,這是最後一次見美與慧了吧。

    但願她倆精神時常與任乃意同在,否則的話,一個女子,既不美,又不慧,前途堪悲。

    半晌,乃意才回到現實世界來,問維真:「我們到哪裡去?」

    「約了岱宇呢,忘了嗎?」

    凌岱宇穿著最時髦的五十年代復古紅底白圓點密實泳衣,身子浸在水內,雙臂搭在池邊,正與一個英俊小生說話。

    那人,看仔細點,正是韋文志律師。

    游泳季節尚未開始,天氣清涼,泳池裡沒有幾個人,岱宇興致這樣高,可見心情不錯。

    韋文志遞一杯酒給岱宇,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,仰起臉,笑起來,把長發撥往腦後。

    區維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內,十分困惑,輕輕問乃意:「一個人,可以這樣靡爛地過一輩子嗎?」

    乃意「嗤」一聲笑出來,「為什麼不可以,城內若干名媛,就是這樣過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維真便不再言語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,乃意說:「我覺得韋君真適合岱宇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自然,他可以補充她的不足。」維真早已與女友一個鼻孔出氣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看他倆多享受多陶醉。」

    過一刻,乃意看向維真,不知恁地,他倆從未試過沉醉在對方的懷抱里,從開始到現在,乃意與維真始終維持文明友好的關係,互相關懷,卻不縱容對方,清醒、理智、愉快,但絕對沒有著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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