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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乃意倘若把稿酬貯蓄起來,不知能否繳付大學學費。」

    只聽得任太太答:「寫到二○○一年或許可以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不出聲,他們仍然小覷她。

    不要緊,比起凌岱宇,任乃意太懂得自得其樂。

    寫到二二○○年又何妨,時間總會過去,她攤開筆紙,開始工作。

    做夢最需要閒情逸緻,難怪刻薄的時候,有人會諷刺地說:「你做夢呢你。」

    寫作不但拉低功課成績,且倦得連夢都不大做了,更抽不出時間應酬親友同學,乃意知道她得不到諒解。

    這樣的犧牲,將來即使成為大作家,恐怕代價也太大。

    乃意倒在床上,闔上雙目。

    仍然瀟瀟地下雨,鼻端一股清香,她睜開眼睛,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長榻上,身邊紫檀架上供著一盤白海棠,那香氣顯然就是花的芬芳,一摸臉頰。一片濡濕,像是哭了已經有段時間了。

    這是怎麼一回事?

    正在發呆,忽然聽得咳嗽聲,越咳越凶,乃意不由得打橫坐起來,不管這是誰,呼吸系統一定有毛病,怎麼不看醫生。

    乃意好奇地隨著嗽聲走入內房,經過窗口,看到一排帶紫色斑點的竹子,正隨風搖盪挨擦,發出颯颯孤寂之聲。

    這是什麼地方,好不熟悉,乃意仿佛覺得自己曾在該處住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日子。

    她呆呆地欣賞了一會兒雨景,傳說舜帝南巡,死於蒼梧,其湘妃夫人追去,哭甚哀,以淚揮竹,故竹上斑點宛若淚痕。

    正沉思,乃意又聞少女飲泣聲。

    她伸手掀開一道軟簾,走進房內,只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,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。

    窗上綠紗顏色已經有點舊了,乃意脫口說:「不是說要拿銀紅色的軟煙羅給重新糊上嗎,這園子裡頭,又沒有個桃杏樹,這竹子已是綠的,再拿這綠紗,反而不配,怎麼還沒換。」

    說畢,以手掩嘴,這關任乃意什麼事?

    少女咳得益發厲害。

    乃意再走進去,只見床上帳子內躺著一個女孩子,臉容好不熟悉,乃意正探望,忽然伊抬起頭來,乃意「哎呀」一聲,這可不就是她的好友凌岱宇。

    乃意過去扶起她,驚惶失措問:「岱宇,岱宇,你在這裡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只見岱宇臉容枯槁,緊緊握住她的手。

    室內空氣是冰涼的。

    乃意嚇得落下淚來,「岱宇,我即時陪你去看醫生。」

    那岱宇喘息道:「紫鵑,紫鵑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扶起她,「我是任乃意,岱宇,你看清楚點。」

    她急出一身冷汗,岱宇竟病得好友都不認得了。

    「紫鵑,多承你,伴我日夕共花朝……」聲音漸漸低下去,手緩緩鬆開。

    乃意走了真魂,大聲叫:「岱宇,你醒醒,你醒醒,我馬上叫救護車。」

    她大聲哭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又做噩夢了。」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拍她的面孔。

    乃意尖叫一聲,自床上躍起,大力喘氣,看到跟前坐著的是區維真。

    乃意拔直喉嚨喊:「岱宇,我們馬上去看岱宇!」

    披上外套,拉著區維真就出門去。

    她沒有聽到父母的對白。

    任太太說:「這是幹什麼,成日瘋瘋癲癲撲來撲去。」

    任先生答:「藝術家特有氣質嘛。」

    任太太說:「幸虧有維真,否則真不知怎麼辦好。」

    在路上乃意一直默默流淚。

    維真試探問:「你做夢了,看見岱宇?」

    「車子開快些,我怕她遭遇不測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夢境是夢境,乃意,鎮定些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才不是夢,太真實了,太可怕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叫這種夢為惡夢。」

    車子駛到公寓大廈樓下,乃意二話不說,下了車,蹬蹬蹬趕上去。

    什麼叫做心急如焚,如今才有了解。

    到了岱宇那層樓,乃意未經通報,一徑搶入走廊,只見房門虛掩。

    乃意一顆心像是要跳出來,但是隨即聽到樂聲悠揚,笑聲清脆。

    乃意抹乾淚痕,這是怎麼一回事?

    她輕輕推開房門。

    只見套房客廳內水泄不通地擠著十來二十個客人,全是年輕男女,正在翩翩起舞。

    室內溫暖如春,同夢境大大不同,空氣甚至因人多而有點混濁。

    乃意關心的只是岱宇,於是在人群中搜索,她輕輕避開一對正在熱吻的情侶,終於看見岱宇束起長發穿著翠綠露肩晚服,坐在白緞沙發上在試一隻高跟鞋,而韋文志君正蹲在那裡伺候她。

    她無恙!

    乃意背脊才停止淌汗,她幾乎虛脫,吁出口氣。

    岱宇抬起頭來,「乃意,你怎麼又來了?快坐下喝杯東西,文志君,請為女士服務,還有,小區呢?」

    她無恙,乃意雙膝這才恢復力道。

    乃意輕輕坐在她身邊,仿佛再世為人。

    「這隻鞋子坑了我,窄得要死,穿一會子就腳痛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笑臉盈盈,什麼事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乃意用手掩臉,「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夢?我知道了,夢見你自己一直亂寫亂寫,一直沒有成名。」岱宇竟取笑她。

    乃意為之氣結,「我才不關心那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?說話要憑良心啊。」岱宇咕咕咕笑個不停。

    乃意問韋文志「好端端搞什麼派對?」

    韋文志有點無奈,他把乃意拉至一角。

    這位英才蹲在頹廢少女身邊已有一段日子,一天比一天彷徨,徒勞無功。

    「她說慶祝新生活開始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默然,岱宇若真的打算從頭開始,倒值得燃放煙花炮竹,普天同慶。

    「乃意,你臉黃黃的,沒有事吧?」

    乃意訴完一次苦又訴一次,「文志兄,我做了一個極恐怖的噩夢。」

    文志詫異,「記得夢境的人是很少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文志兄,我天賦稟異,記得每一個夢的細節。」

    韋文志微笑。「記性好,活受罪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看岱宇一眼,「以她如此吃喝玩樂,節蓄可經得起考驗?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讓我來擔心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打算白填?」

    韋文志低下頭,「身外物,不值得太認真。」

    真好,一聽就知道韋文志不曉得幾輩子之前欠下凌岱宇一筆債,今生今世,巴巴前來償還。

    岱宇總算不致血本無歸。她欠人,人亦欠她,有來有往,帳目得以平衡。

    運氣好的人,一輩子做討債人,人人欠他,他可不欠什麼人,一天到晚「給我給我給我,我要我要我要」,乃意希望她亦有如此能耐,下半生都向讀者討債。

    她莞爾。

    走到露台自高處往下看,只覺得比下有餘,胸襟立即寬敞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乃意。」岱宇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她身後。

    乃意轉過頭,細細打量她精緻秀麗的五官,不由得衝口而出,「岱宇,你到底是誰,我又是誰?」

    岱宇一怔,握住好友的手,「好了好了,我已知錯,明天就把酒戒掉。」她停一停,「這麼多人為我擔心,為我著想,我若再不提起精神,於心有愧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的心一寬,再也不迫究夢境,「這才是人說的話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不語,只是苦笑。

    乃意又問:「傷口痊癒了嗎?」

    岱宇低語:「滴血管滴血,流淚管流淚,乃意,成年人毋需將瘡癬疥癩示眾吧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與岱宇緊緊相擁。

    乃意知道好友已經度過難關。

    迷津深有萬丈,搖恆千里,如落其中,則深負友人一番以情悟道、守理衷情之言。

    「文志在那邊等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過一陣子也許會到南太平洋一個珊瑚島度假,他笑我終年不見天日,面如紫金,血氣奇差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拼命點頭,熱淚盈眶。

    「乃意,不要再為我流淚。」

    她們倆又再擁抱在一起。

    這時小區也已經上來了,雙手插在口袋裡,看著兩個女孩子,對韋文志說:「這般友情,相信經得起考驗吧。」頗為乃意驕傲。

    韋文志笑:「保不定,她們是很奇怪的一種感性動物,剎時間同甘共苦,同生共死,可是生關死劫過後,又會為很小的事鬧翻。」

    小區讚嘆:「韋君你觀察入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過,我覺得任乃意與凌岱宇卻會是例外,她倆是有點淵緣的。」

    小區連忙答:「我也相信她倆有前因後果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把新的故事完了稿,在報上刊登的時候,岱宇還沒有把酒戒掉。

    但是畢竟很少喝醉,醉後也不再哭泣,只是埋頭苦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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