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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1 作者: 亦舒
「你過慮,岱宇,有事明日再說。」
岱宇喝醉了,竟格格笑起來。
乃意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:「岱宇,即使離開甄宅,也並非大不了的事情,外頭天地有多大你應該知道,甄家怎麼看你,根本沒有作用,踩你捧你,不過幾個人,眼光放遠一點,你若愛出鋒頭,不叫人間百姓仰頭看還不算好漢,你若愛恬淡,更加不必理會這小撮人,明日我陪你去找房子搬家。」
刮辣鬆脆地講完,門外卻傳來喝彩聲,「好,有志氣,女孩子說出這樣的話來不容易。」
乃意轉頭看,站在那裡的是甄老太太。
岱宇已不勝酒力,乃意只得反客為主:「老太太請坐。」
甄老太微笑,「你講得很有道理。」
乃意並不退縮,「已經二十一歲了,哪有住外婆家住一輩子的道理,有能力最好出去自立門戶,若干女演員在這種年紀早已紅透半邊天,倒轉頭來照應父母弟兄,可見環境造人,像我們這種清貧子弟,一早就懂得求親靠友之苦,並無幻想。」
老太太嘆口氣。
過一會兒她問:「岱宇願意獨立生活嗎?」
乃意一怔,本來想用激將法,誰知老太君順水推舟,真的暗示岱宇搬出去。
乃意強笑一聲,「我弟弟乃忠十歲就出外寄宿留學,他行,為什麼岱宇不行。」
老太太點點頭。
乃意不甘心,「我相信你仍然關懷這名外孫女。」
「我與凌家都會一直照顧她。」
乃意冷笑,「凌家本來待她不錯,遺產夠吃一輩子,可惜——」
這時岱宇掙扎著按住乃意,不讓她講下去,「你怎麼對我外婆無理,一張嘴梆梆的。」仍然幫著甄保育。
甄老太說:「不妨,我不介意聽老實話。」
岱宇強笑,「外婆請休息吧,今日夠累的了。」
老太太頷首,「明日一早還要去看倚梅,你們也一起來吧。」
她步出走廊。
岱宇蹣跚自沙發上起來,「乃意,叫維真接你回家,有什麼話,明天再說。」
乃意握著她肩膀,細細觀察,岱宇臉如金紙,無半點血色,不知道恁地,卻映得眉眼更烏,鬢角更青,嘴角掛著絲慘笑,她撥開乃意的手,「看我幹什麼,怕我做出什麼事來?」
乃意這才放開她,撥電話通知區維真來接。
不知恁的,岱宇嘴角一直帶著絲嘲弄的笑意,她終於歪在沙發上就睡著了。
乃意在維真的車上苦苦思索。
「維真,岱宇還是輸了,這下子甄保育起碼要守在林倚梅身邊直到她康復。」
維真承認這是事實。
「一切好像都已註定,」乃意頹然,「作為朋友,我們已經盡力,可憐岱宇人財兩失。」
回到家,乃意忙不迭泡熱水浴,讓維真同母親解釋遲歸的原因。
任太太邊打呵欠邊對女兒說:「報館打電話來追稿呢,大作家。」
乃意這才嘗到寫作之苦,眼睛都睜不開來,只得把今天的工夫推到明天,層層積壓,怪只怪管的閒帳太多,誤了正經。
乃意把鬧鐘撥到第二天六時正起床好趕稿,然後仆倒床上熟睡。
耳畔聽見美與慧低低的對白。
美:「當真難為了她,你看她累成那個樣子。」
慧:「不知道她會不會把凌岱宇的故事寫出來。」
美:「那你我豈非要客串閒角。」
慧:「唉,但願凌岱宇在任乃意的指引下有一個比較理想的結局。」
乃意受不了耳畔絮語,向她倆訴苦:「既然一切均屬註定,何苦叫我勞神勞力。」
慧輕輕安慰乃意,「性格控制命運,岱宇受你潛移默化,性情已經有所改變。」
「我可以肯定她已失去甄保育,我無法助她力挽狂瀾。」
慧微笑,「你自己說的,生活除了甄氏,還有其他。」
「弊就弊在對凌岱宇來說,悠悠芳心,並無他人。」
美與慧亦十分唏噓。
乃意說:「痴情司,痴情司,解鈴還需系鈴人。」
「我們已經想盡辦法,一代一代一生一生將她身邊的人與事簡化,希望她擺脫舊時陰影,再世為人,我們又大膽起用你作為助手,灌輸新價值觀給她,也算是盡了力了,如今她的個案已屆期限,再沒有起色,上頭命令不再受理,我們人力物力也有個限度。」
「我想勸她搬出來。」
「也好,眼不見為淨。」
「可是她的經濟狀況已大不如前。」
慧微微笑,「毋須十分富裕,也能愉快地生活下去。」
「這我完全相信,」乃意由衷地說,「家母常說,屋寬不如心寬。」
美輕輕附和:「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,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,展不開的眉頭,挨不明的更漏,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,流不斷的綠水悠悠。」
乃意聽了為之惻然,古舊歸古舊,老土歸老土,這調調兒卻貼切地形容了凌岱宇的心情。
乃意嘆息,「岱宇還那麼年輕……」
慧感慨,「就是因為年輕,感覺隨著歲月增長而麻木,再過三五七載,人人練得老皮老肉,聰明智慧,頭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保護自己,就因為年輕,所以這麼笨。」
乃意再次嘆息。
鬧鐘在這個時候譁然跳起來叫。
什麼挨不完的更漏,乃意呻吟,春宵苦短才真,她完全沒有辦法起得來。
她揮揮手同鬧鐘說:「去,另外物色一個人去做大作家,給他名同利好了,我只想好好睡一覺。」
「起床,乃意,起床,弟弟今早上飛機。」
乃意號叫著爬起床淋冷水浴。
乃忠蔚為奇觀地看著個性自由散漫的姐姐,看樣子她也只好做文藝工作,在那種行業,失職或許可美其名曰性格。
自飛機場回來,已經去掉大半個上午,乃意匆匆坐下趕稿。
她不相信那麼一大疊稿子會得用光,事實偏偏如此,慘過做功課多多。
直到下午,把稿件交到報館,乃意才忽然想起,甄老太曾約她到醫院探訪傷者。
乃意借電話撥給岱宇,只是沒人接。
怔怔放下聽筒,忽爾聽得背後有人說長道短。
「什麼人?」
「新進女作家哩。」
「別又只會講,不會寫,或是寫寫就鬧情緒累了罷寫。」
乃意莞爾,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,信然,不止是甄府、報館,恐怕全世界都無安樂土。
她直赴醫院。
倚梅正由特別看護餵食。
甄保育衣不解帶地伺候在側,乃意只當沒看見他。
倚梅招呼乃意,「怎麼不見岱宇?莫非又生我氣。」
乃意心中懊惱,一個那麼會做人,另一個活在迷霧中,怎麼能怪大人們偏心。
只聽得背後冷笑一聲,「你管誰生誰的氣,有些人就是這樣,人家躺醫院也看不過眼要吃醋,總而言之,你紅,她要比你紅,你黑,她亦要比你黑,不可理喻地爭風。」這除了李滿智還有誰。
乃意靜默一會子,實在忍不住,才說:「岱宇傷風,怕傳染給人。」
李滿智笑,「真正曹操亦有知心友,這回子我相信了。」
甄保育一聲不響。
半晌醫生進來檢查傷者,示意閒雜人等出去,乃意盼望保育趁此機會出外與她說幾句話,但是他卻緊候病榻寸步不移,乃意一轉頭,只看見李滿智疊抱著手心滿意足地眯眯笑。
乃意心灰意冷,悄悄離開病房,沒有任何人注意她,也沒有任何人挽留她。
乃意只得叫車往甄宅。
是住不下去了。
人家毋須打罵或是出言諷刺,光是袖手旁觀微微笑著看你們自己人殺自己人已經足夠。
來開門的僕人對乃意說:「凌小姐已經搬走。」
什麼!
幸虧背後轉出來一個甄佐森,「乃意你怎麼到這會子才來,岱宇清早起來一聲不響要搬,屋裡偏偏只得我一個人,勸她不聽,又找不著你。」
「現在她人呢?」乃意急得跺腳。
「不用擔心,我把她送到酒店辦好手續才打道回府。」
沒想到要緊關頭反而是甄佐森為她出力。
「麻煩你載我一程,我想去看看她。」
甄佐森得其所哉,一路上發表他的偉論,「岱宇太笨,這種時刻,她不應退縮,亦不該鬧事,我是她,一聲不響忍聲吞氣照常過日子,甚至煮了湯端到醫院去侍候林倚梅,好讓世人知道我賢良大方。」
乃意冷冷看著甄佐森,「是嗎,忍辱偷生,有何得益?」
「不是都為著我那不成材的兄弟嗎?」
乃意冷笑,「也許她已經看穿,可能她不想再度費神,恐怕她願意拱手相讓。」
甄佐森一怔,「岱宇?不會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