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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甄佐森最欣賞任乃意純真甜美的笑容,別冤枉他,這次他一點猥瑣的意思都沒有,中年俗氣男子,也有權欣賞陽光空氣式清新,不能說他不懂,不配。

    甄佐森想到有任務在身,定下神來,才說:「乃意,老太太托我來調查這件事的真相——」

    到底年輕,乃意忍不住拆穿他,「不是老太太,是你太太差你來做包打聽。」

    一言中的,甄佐森尷尬得很。

    乃意看著他微笑:「她想知道什麼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覺得可以暢所欲言,對這種氣氛十分陶醉,因說:「我們怕你把岱宇帶壞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仍然笑眯眯,「壞了,便不聽你們擺布。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答:「你太低估岱宇,她並不是好相處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小事聰明,大事胡塗,最易受人利用,這個乃意說不出口。

    「這些日子來她吃的用的統屬甄家,你別以為我們占了她什麼便宜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笑答:「養兵千日,用在一朝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凌家富裕,我們甄家何嘗不是,就算李滿智及林倚梅這一對表姐妹,也堪稱千金小姐,我們這一伙人,誰也不會利用誰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「啊」的一聲,「那一定是我狗眼看人低了。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啼笑皆非,過一會兒他輕輕說:「我知道你想幫凌岱宇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事情早已安排好,」他無意中泄漏了秘密,「連老太太都贊成保育同倚梅這一對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永不服輸的脾氣又一次使將出來,「你們喜歡誰都不管用,且看甄保育的意思。」

    輪到甄佐森笑,「那你太不了解甄保育的處境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多多指教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甄保育沒有獨立能力,他一生未曾做過一天工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心一沉,果然是難兄難弟,她沒猜錯。

    甄佐森聲音低下去,像是感懷身世,夫子自道:「屋子還是老祖母產業,車子用公司名義登記,零用向基金律師支取,吃的是大鍋飯,他一生沒有作出過任何抉擇,一切已經替他安排好,他若越軌,後果堪虞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祖母不見得壽比彭祖。」

    到底是小女孩,不懂事,「遺囑上條款更能綁死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可以離家出走。」乃意賭氣。

    甄佐森露出雪白牙齒笑:「走到哪裡去,你家會不會收容這樣一個人?」笑完神情落寞,像是想到他自己命運。

    「岱宇會照顧他。」乃意聲線轉弱。

    甄佐森再次轟然大笑,「如果一生註定要求人,求祖母好過求妻子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噤聲,沒想到甄佐森自有道理,想深了真是悲哀,世上原來沒有無條件的愛,這樣鍾愛他們兩兄弟,還是要他們兄弟倆聽話做傀儡。

    甄佐森點著一支煙吸起來,樣子有點落魄,反而減去平日那分不受歡迎的輕佻。

    他不是壞人。

    乃意相信自己目光,做壞人還真需要一點本事。

    她已比較同情甄佐森,語氣溫和些,「勞煩你同李滿智女士講一聲,我們決定陪著岱宇旅行散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會有結果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試過又怎麼曉得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凝視任乃意,「年輕真好,原始精力無窮,使你們勇於挑戰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微笑,「不是意志力控制一切嗎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搖搖頭,「是活生生的力氣,記住我這句話,到了中年,你自然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在乃意想像中,中年一如美好黃金秋季,五穀成熟,萬物豐收,辛勞的春耕已過,夏日炎暑遠離,這時候,要什麼有什麼,愛怎麼樣就怎麼樣,經驗加智慧,無往而不利,理當是生命的全盛時期,不應有恨,何事唏噓?

    她不介意做一個胸有成竹的中年人,總勝過苦苦掙扎做前途茫茫手足無措的少年人。

    可能甄佐森的想法不一樣,也許他的童年太完美。

    「也好,」甄佐森似站到他們這一邊來,「也許你們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心一動,「怎麼,你也去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苦笑,「賢妻李滿智似防賊似防我,她才不肯丟下我一個人在本市逍遙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實在按捺不住好奇,「能否告訴我,甄先生,你為何懼內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一怔,苦笑連連,仿佛想開口傾訴,卻又再苦笑起來,如此這般,幾次三番,作不得聲,終於啞口無言。

    十多年夫妻,無數糾葛,千絲萬縷的關係,都還不算,事實上他根本離不了她,每次虧空,都由妻子搬出娘家有力人士把數目填回去,他應當感激她,不知恁地,卻越來越恨她,她每付出十塊錢,勢必取回他價值一百元的自尊,然後仍然以他的恩人自居,又諸般恫嚇,聲聲要在祖母跟前拆穿他,好讓老太太在遺囑上剔除他的名字。

    越恨越深,於是越欠越多,反正自尊地位已蕩然無存,不妨變本加厲,索性豁出去,做得加倍棘手,叫她為難,也就報了仇。

    怎麼同這小女孩說?她的世界黑是黑,白是白,說出來,徒蒙她恥笑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這女孩又問:「你們當初是怎麼結的婚,你們可曾深愛過?」

    甄佐森並沒有生氣,他「呀」地一聲,「不要再問下去,太殘忍了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怪同情他,世人也許誤解了這名二世祖,至少他還有一個可取之處:乃意不覺他不可一世,自命不凡,趾高氣揚。

    他同甄保育一樣,本質尚屬不錯。

    「甄先生,我們在溫哥華見。」

    去取飛機票的時候,乃意碰見一個人。

    那個人,本來不想同乃意打招呼,班上女同學那麼多,任乃意不論外貌資質,在他眼中都屬中等,他喜歡高大碩健白皮膚鬈長發風情萬種的性感女郎,任乃意雖然活潑俏皮,卻不符合他的條件,萍水相逢,他想側膊而過。

    雙眼無意中一瞥,卻看到她手中拿的是頭等飛機票。

    他一怔,對她刮目相看,稍一遲疑,被乃意認了出來,「石少南。」

    石少南笑一笑,「真巧。」在她身邊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乃意問:「你不在本校升學?考完試就沒見過你。」

    石少南揚一揚眉毛,躊躇滿志地說:「我不想浪費時間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一聽,頓覺逆耳,如此狂妄囂張,為著卻是該等小事,多麼划不來,於是把適才偶遇的歡喜收斂大半。

    石少南寫一個地址給乃意,「有空打電話給我。」完全拜頭等機票所賜。

    乃意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石少南架上墨鏡瀟灑地離去。

    乃意拿著兩張頭等票與一張經濟位票離去。

    區維真堅持自己付款,由他一人坐後邊好了,抵達那邊,她們住大酒店,他已訂妥青年會。

    凌岱宇十分欣賞小區,她看著乃意說:「維真這人有宗旨有志氣,極是難得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老實不客氣指摘她,「有空管管自己的事,做人莫如丈八燈台,照得見別人,照不見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有什麼道理拉攏區維真,難道任乃意只配得起區維真?

    當下岱宇呶呶嘴,「是我活該,吃自己的飯,倒替人家趕獐子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一聽,樂了,「竟有這種典故,何處學來?」

    當時她們坐在甄宅的花園裡,才嬉笑,迎面走來林倚梅。

    岱宇轉側面孔,微微冷笑,乃意一則是客,二則對倚梅沒有偏見,便招呼一聲。

    倚梅一貫和氣地笑問:「岱宇,上次送你的襯衫可喜歡?」

    岱宇答:「我從來不穿塑膠鈕扣的衣裳。」

    倚梅點點頭,「啊,對,你說過,我忘了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說:「我去取來還你。」

    待她走開,乃意奇問:「鈕扣不都是一樣嗎?」

    倚梅笑,「有些是貝殼做的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一怔,疙瘩到這種地步,匪夷所思,有什麼必要?真要跟好友說一說。

    當下倚梅說:「岱宇運氣好,有你這樣的益友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願意多多了解倚梅,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

    「岱宇不久前一連喪失好幾位至親,精神上很吃了一點苦,故性情內向。」

    就算不是真大方,只是故作大方,也已經難能可貴,不用同別人比,凌岱宇已經做不到。

    倚梅又笑:「這次旅行一定熱鬧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岱宇還沒有下來,李滿智出來找表妹,一見乃意,臉色一沉,乃意並不粗心,立刻看出端倪,知道自己不受歡迎,這次到甄宅作客,實屬大意。

    果然,只聽得李滿智咕噥:「這園子裡螞蟻瓢蟲越來越多。」正式開仗。

    反而林倚梅笑著打圓場,「表姐又嫌我了。」用目光向乃意致歉。

    乃意笑笑,假裝無知無覺。第五章  說到氣度,表妹勝表姐多多。

    一言提醒乃意,也該告辭了。

    她來不及向岱宇告別,便出門叫車子。

    甄府司機一見她便過來說:「老太太說送任小姐一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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