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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1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乃意便識趣地說:「不如我一個人先回市區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側著頭說:「這回子我也累了,乃意,明天學校見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向她揮揮手,跳上甄家送客的房車。

    關上車門,一抬頭,乃意無意中看到甄宅二樓一隻窗口前站著個朦朧人影,她凝神注視,那人影亦趨近玻璃窗往樓下看,黃雀在後,被乃意看清楚她是林倚梅。

    乃意內心咯一聲。

    林倚梅看的是甄保育與凌岱宇。

    不用很聰明的人都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關係。

    車子在此際已駛出私家路。

    離遠,乃意看到岱宇纖長身段白色衣袂如吸住了她的意中人,漸漸融失在暮色中。

    他們沒有給自身任何機會,天空那麼寬,糙原何等闊,都不再重要,一頭栽進這層複雜塵網中,永不超生。

    任乃意才不會這麼笨,任乃意先要好好看清楚這個世界,任乃意要揚萬立名……

    任乃意一回到家,已經氣餒。

    小書桌上放著兩封厚厚信件,信封上是她自己的筆跡,一看就知道是退稿的回郵。

    統統打回頭來。

    編輯們算是周到,還替投稿人付出郵資。

    失望的滋味有點苦,有點咸,絕大部分是虛空,乃意一交坐到地上,呆半晌,動彈不得。

    應否繼續嘗試呢?

    「當然要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轉過頭去,意外地,只看見慧一人坐在床沿。

    她問:「你的淘伴呢,抑或這次我只需要智慧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看你,些微挫折,即時痛不欲生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伸手摸自己面孔,真的熱辣辣發燙,她賭氣,「你說我會成為一個作家。」

    慧笑著點頭,「下一步就要慨嘆懷才不遇了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只得攤攤手,「應該怎麼辦呢?」

    「繼續努力,直至有人採納你的文稿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,」乃意大吃一驚,「這有什麼味道,這還不是同普通人一樣:苦苦掙扎,直至成功?」

    慧詫異地看著乃意,「怎麼,才寫一兩篇日記,就以為自己不是凡人?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不再同慧鬥嘴,泄氣地苦笑。

    「別輸了東道給弟弟才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你都知道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,謝謝你,乃意,岱宇自你處得益匪淺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謙和說:「我什麼都沒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,你已經做了她的好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沉吟半晌,「繼續嘗試?」

    「鍥而不捨,堅持到底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奮然自地上爬起來,拍拍身上灰塵,拆開退稿,報館退返那份還附著編緝短簡。

    它這樣說:「任同學,你的稿犯上時下流行作品無病呻吟之弊,希望你用心向學,日後多讀文學著作,觀摩切磋,再作嘗試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慘叫一聲,到這個時候,她才知道作品受到不公平待遇之痛苦。

    還是乃忠聰明,將來讀到博士,順理成章入大學教書,十年八年後,遲早升到教授。

    輸了。

    乃意倒在床上,捏住拳頭,半晌,實在氣不過,化悲憤為力量,起身找到電話簿黃頁,抄下十來份婦女雜誌的地址,預備再接再勵。

    知難而退固然是一種美德,但十六歲的任乃意有的是時間精力。

    任太太張望女兒,「就要考畢業試,不要再做夢了。」

    做夢做夢做夢。

    成年人老是怪責孩子們夢想多多,不務實際,乃意不敢苟同,她的夢多姿多彩,人物活靈活現,乃意一生都不願放棄。

    沒有夢……何等可怕。

    槁件再一次寄出去。

    到郵局去秤重量時乃意在心中暗暗呼嚷:本市本世紀文壇巨星的稿件快將寄抵貴社,敬請密切留意,失之交臂,遺憾終身。

    然後忍不住捂著嘴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乃意食言,她打開區維真送來的盒子,穿上小區賠給她的裙子,到甄家赴約。

    岱宇極之周到,派車子來接她,可是到了甄府,卻不見岱宇。

    林倚梅是主角,看見乃意,滿臉笑容迎上來,「歡迎歡迎,乃意你這襲裙子沒話說,至襯你不過。今天人多,招呼不周,多多包涵。」

    林倚梅真叫人舒服。

    她打扮十分樸素,又不戴首飾,只覺端莊大方,自然動人。

    乃意在園子裡溜達一會兒,看見甄保育正泡在泳池裡與一干朋友玩水球,甄佐森與李滿智站一排冬青樹旁臉色鐵青地不知商議什麼。

    其餘的都是陌生年輕男女……慢著,那矮個子是誰,為何看著人笑,乃意定定神,把他認出來:臉頰上長皰皰,行動笨拙,這明明獨一無二的瑰寶區維真,他怎麼會在這裡?

    乃意按捺不住好奇,迎上去,「維真,你是誰的客人?」

    區維真喜出望外,「我是甄保育的朋友,」又再加一句,「家父同甄家有生意往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岱宇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凌岱宇聽說病了。」

    才怪,乃意不相信,哪裡有這等湊巧之事,岱宇就是這點不好。

    「我去叫她下來。」

    小區在乃意背後說:「裙子很襯你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轉身笑,「林倚梅也這麼說。」

    小區頓時樂得飛飛的,話也說不出,只會發呆。

    經過通報,乃意上樓去找岱宇。

    推開門,只見岱宇散發,披著件袍子,邊看電視上動畫片,邊抽香菸。

    見到乃意,懶洋洋問:「有得吃有得喝,一定玩得很高興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坐下來,「盡損你的朋友,算哪一門子好漢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嘆口氣,按熄香菸,困在沙發里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換件衣裳下樓社交社交,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去。」岱宇自鼻中哼出。

    「你聽過故作大方這四個字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虛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禮貌,凌小姐,兩者之間有很大距離,再說,人家猜你會使小性子,你何苦讓人料中。」

    岱宇沉默一會兒,「依你說怎麼辦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要擠你出局,我們偏偏下去參與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真是個狗頭軍師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嘿!不知是誰咬了呂洞賓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見到甄保育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正打水球。」

    說到曹操,曹操就到,甄保育推門進來,朝乃意笑笑,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,活潑地問:「凌女士的頭痛好些沒有?」

    乃意自作主張:「好了好了,你等她更衣吧。」

    她識相地讓他倆獨處。

    甫出走廊,就聽到一男一女爭執聲。

    男的是甄佐森:「這件事你不幫我遮瞞大家都不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女的是李滿智:「我已經受夠,掀出來一拍兩散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敢!」

    「別小覷我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連忙在轉角處停住腳步,免得一照臉雙方尷尬,只聽得一扇門打開,有人說:「老太太請兩位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奇是奇在甄佐森夫婦馬上齊齊笑起來進房去了。

    乃意呆半晌,這裡人人一籮筐面具做人,岱宇只得一副嘴臉,有什麼辦法不吃虧。

    乃意重新回到園子,在自助餐桌上取食物,聽得林倚梅告訴人客:「岱宇不舒服,不參加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詫異地指指倚梅身後,「那不是岱宇嗎,氣色多好。」

    倚梅回頭一看,果然是保育陪著岱宇走過來,倚梅涵養再好,也忍不住變色,但是恢復得快,馬上笑起來,「岱宇這頭痛毛病,最最神聖,來去隨意。」

    說完凝視乃意,像是完全曉得是誰搞的鬼。

    乃意吐吐舌頭,急急走到另一角落去。

    一抬頭,看見區維真正百般無聊把玩一隻蘋果,便向他招手。

    可憐的小個子簡直不相信今日會交好運,先往身後張望,肯定乃意是叫他,才飛快過來。

    乃意問他:「你同甄家很熟吧?」

    「略知一二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太太是誰?」

    小區詫異,「你不知道?那便是岱宇的外祖母,這裡由她掌權,岱宇的外公已經去世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甄佐森是個怎麼樣的人?」

    小區笑笑,支吾以對,「正當生意人,同家父一樣,什麼都入份子,最近市道淡,大抵無甚進帳。」

    乃意不由得對小區另眼相看,這樣急於討好她,卻還不肯講人家是非,可見有宗旨有原則,這是很難得的一種操守,值得尊重。

    會不會一直以來看輕了他:小區輸在外貌,不知恁地,母親把他生成這個怪模樣,舉手投足,不但笨拙,且添幾分委瑣,不討人喜歡。

    少女沒有智慧,比較愛美,膚淺亦在所不計,乃意盯著小區凹凸的臉頰,半晌,仍然不能決定應否對他改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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