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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41 作者: 亦舒
小區十分難過,他維持緘默。
乃意對他一點憐惜也無,凶霸霸問:「以後無論在學校抑或在街上,我都不准你同我說話。」
小區委屈地抬起頭來,「任同學,我想不通你為何對我有偏見。」
乃意握著的拳頭鬆開來。
總不能告訴他,討厭他是因為夢境中的一個預言。
當下她強辭奪理說:「讀書時我不想分心。」
小區默然。
「有什麼話快說,講完之後快走。」
小區自身後取出一隻盒子,「這是賠你的裙子,還有,這是下星期要交的大代數。」
乃意轉側面孔,「放下吧。」
「你不看一看?」小區還抱著一點希望。
「我才不會穿。」
「乃意——」
「不用多講,人家看著會怎麼想。」乃意教訓他,「男孩子最忌婆婆媽媽,做好功課,創立事業,你怕沒有女孩子收你的大禮!」
區維真的面孔刷一下漲紅,他鼻尖本來長著一顆小瘡,此刻紅上加紅,慘不忍睹,只得腳步踉蹌地離去。
乃意永遠不會知道,他也一直沒有告訴乃意,就在任家的樓梯口,他哭了起來。
之後乃意在學校里決意避著他。
只要看到他矮矮背影,就躲得老遠。
乃意只與凌岱宇親厚。
至於石少南,他對高班全體女生,都採取蜻蜒點水式社交關係,滑不留手,誰都別想抓得住他,他目的是要使每一位異性酸溜溜。
放學,乃意約岱宇去吃冰。
「我弟弟明天自倫敦回來,媽媽緊張得什麼似的,把他當作貴賓。」乃意有感而發。
岱宇卻羨慕無比,「你真好,有兄弟相伴,不愁寂寞。」
乃意早已發覺岱宇這個弱點:對於別人所有而她所沒有的,統統認為難能可貴。
乃意笑,「兄弟不一定愛我,我也未必愛護兄弟。」
「我本來也有一個小弟,可惜三歲上頭先天性心臟病夭折。」
「多麼不幸。」
乃意也曾經聽說岱宇父母已經去世。
可是現代人已比較能夠接受這些生命中必然現象,社交忙,朋友多,消遣五花八門,很快就明白快樂必須自己去找。
岱宇眉心中結著一股淡淡的哀愁,乃意忍不住笑著伸手過去替她揉一揉,岱宇終於笑了。
「周末你到我家來玩,我陪你,大家一起做功課。」
可喜兩人成績不相仲伯,乃意不覺自卑。
凌岱宇說:「不如你來我處。」她生性怕陌生。
乃意笑,「咱們實行有來有往,最公平,後天你先來,可以看到我弟弟乃忠。」
第二天任先生到飛機場去接乃忠,任太太做了一桌好菜。
乃意無聊,伏在桌上繼續用原稿紙寫日記。
門鈴一響,任太太丟下手中所有的工夫,跑出去開門,嘴巴里一邊叫著好了好了,來了來了,歡天喜天,乃意深覺母親的一顆心直偏到肢窩底下去。
因為好奇,也因為頗為思念小弟,乃意也跟出去看個究竟。
乃忠站在門口,乃意一看見他,吃一大驚,短短一年不到,他竟長高半個頭,肩膊橫了,人也胖了,從小小孩童,忽然進化為少年人。
乃意笑了,沒想到馬鈴薯與牛辱對乃忠這樣有益。
她叫他,伸出手。
乃忠十分禮貌,立刻趨向前來與姐姐握手。
乃意此刻剎那接觸到他的目光。
事後她這樣形容給好友岱宇聽:「弟弟的目光淡漠,如一個陌生人一樣,一絲感情沒有。」乃意頹然,「那邊的水土使他渾忘家鄉,再不記得七情六慾。」
並非乃意多心,乃忠的確與家人維持客氣的距離,他詞彙中充滿「不謝謝」,「好的請你」,進門總是敲三聲兼咳嗽一下,又動輒說「請恕我」,乃意並非受不了英式禮貌,但自己弟弟忽然變成英國小紳士,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
互相撕打吵鬧的日子一去不回頭。
乃意欲向他提起童年往事,沒說上兩句,乃忠便頻頻假咳嗽打斷話柄,改說別的,乃意並不笨,三兩次之後,也就絕口不提。
算了,他認為不光彩,他願意忘記,乃意也不想勉強他。
沒想到初中一年生已經這樣精明伶俐,乃意懷疑他中學時便會順利變成人精,然後一進大學便成人類的模範。
一切可以容忍,即使稱姐姐的同學為凌小姐以及不住談論天氣,但隨後發生這件事卻改變乃意一生。
一早乃忠進房來借文房用具,看見姐姐案頭一疊厚稿紙,不禁納罕,到底工夫尚淺,他一時忘記好奇心是最無禮的一種表現,竟問姐姐:「寫得密密麻麻的中文,到底是什麼?」
乃意不甘示弱,意然吹起牛來,「這是我在寫的一篇文章。」
誰曉得乃忠一連串問題跟著而來:「關於什麼,可打算發表,於社會有何益處?」
乃意招架無力,只得死頂,「它是一篇小說。」
乃忠揚起一角眉毛,「一個虛構的故事?」
到這種地步,乃意不得不堅持下去,「正是。」她挺起胸膛迎戰。
乃忠過半晌,欲語還休,終於忍不住說:「乃意我認為你還是集中精神用功讀書的好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這種無聊的嗜好最分心。」
乃意瞪著弟弟。
「課餘有時間,玩玩芭比娃娃,幫輕母親的家務也就是了。你不是真以為你可以成為一個小說家吧?」
乃意真不相信小小乃忠這樣老氣,這樣勢利,以及這樣大男人主義。
當下她淡然說:「我們走著瞧,時間會證明一切。」
「好,我們打賭。」
「賭的是什麼?」
「我倆的意志力。」
「請問我的好兄弟,你又想做什麼?」乃意的語氣亦諷刺起來。
「我要做最年輕的教授。」
「賭二十年後的事,你不覺荒謬?」乃意有點心虛。
「那一天很快就來臨。」乃忠十分有把握贏的樣子,雙目閃過一絲得意的神色。
乃意惡向膽邊生,「我們擊掌為盟。」
兩姐弟「啪」地一聲拍響雙掌,用力過度,掌心麻辣辣地痛。
假期很快過去,乃忠飛返倫敦,乃意已經開始後悔誇下海口,天曉得怎麼樣才可以成為一名作家。
總要設法走出第一步。
每一個中學生都有興趣寫作,但很少有人一直堅持到底,乃意把她的少女日記影印一份,附上一封短簡,寄到一間報館去投稿。
她向岱宇說:「最終是投籃。」
岱宇笑,「別悲觀。」
「你見過我弟弟,你應該知道他會達到他的志向。」
岱宇點點頭,「是,他的確有異於常兒。」
「我呢?」乃意把臉趨向前去。
岱宇細細打量好友的面孔,乃意眉宇間一股倔強之意不容忽視,於是岱宇笑說:「也許你會成為那種一天到晚抱怨懷才不遇的潦倒作家。」
誰知平常嬉皮笑臉的乃意聽了這話卻動了真氣,對岱宇不瞅不睬達個多月之久。
岱宇打恭作揖,賠禮做人情,乃意才鬆弛下來。
這當兒,報館也沒有給任乃意小姐覆信。
乃意又再影印一份副本,寄到一份周刊去。
因為喜歡寫,她並沒有停下筆來。
岱宇不停問:「你幾時到我家來?」
乃意自她言語中陸陸續續早已知道,那其實並不是她的家,那是她外婆家,此刻由她表哥表嫂管事,人情複雜。
所以乃意有點戒心。
岱宇的外公姓甄,她稱之為家的地方,其實是甄宅。
乃意說:「你知道我不慣出大場面。」
「說真的,我羨慕你的家,人口簡單,有話直說,親親熱熱。」
「罷喲,岱宇,人家的什麼都是好的。」乃意笑。
「你到過我家,便曉得我的肺腑之言。」
乃意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。
但車子一駛近甄宅的私家路,她還是忍不住驚駭地把身子向前探出去。
她錯愕萬分,這條路太熟悉了,自七八歲開始,她便不住夢見此處,這是那條通向白色大廈的路!
車子在她驚疑中停下來,那座白色華廈就在她眼前,乃意睜大雙眼喘出一口氣。
她身邊的凌岱宇笑問:「你怎麼不下車?」
乃意站定,看著近三米高的雕花橡木門發愣,半晌才說:「我沒想到甄宅會豪華到這個地步。」
岱宇說:「近七十年的老房子,很多地方有待修葺。」
由司機按門鈴,白衫黑褲女傭出來應門,岱宇原是被服侍慣了的,頭也不抬便拖著乃意走進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