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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34 作者: 亦舒
可幸遇見姑婆。
稍後,胡先生帶著見證律師到緣緣齋來。
如心意外,「我可以到你寫字樓。」
「怎麼好勞駕閣下呢。」
這樣精明能幹的年輕人在都會中是很多的吧。
如心簽好文件。
他松出一口氣,「我們應該慶祝。」
如心看在眼內,笑笑說:「你原先以為我這裡會有阻撓吧。」
「實不相瞞,周小姐比我想像中年輕及合理。」
「恭祝你大功告成。」
小胡剛想說話,玻璃門被推開,進來的是許仲智,如心為他們介紹。
「一起吃午飯可好?」
如心婉拒,「你們去吧,我還要寫一段結業啟事貼在門口。」
小胡不假思索,「等你好了。」
他不見得對每個小業主都那麼體貼。
許仲智心中有數。
如心坐下來,寫了一段啟事。
兩個年輕人一個站東一個站西,並無交談,各管各看著街外風景。
小胡說:「我來幫你抄一遍。」
如心意外,「你擅長書法?」
「過得去,臨過字,會寫。」
他立刻用毛筆把啟事抄好,楷字寫得甚為端正,然後貼在玻璃上。
如心隨手把聘人啟事撕下。
「這一行很難請得到人。」
如心點點頭。
許仲智吃虧了,他完全看不懂中文,對內容一無所知,可是他懂得不動聲色。
「來,走吧。」
如心帶著兩個男生到附近相熟的館子去。
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。
少年的她來見姑婆,就在這間飯店吃早點。
「愛喝豆漿嗎?」
「還可以。」
「願意跟姑婆住嗎?」
「願意。」
那時真有點害怕,覺得姑婆高深莫測,光是年齡,已經是個謎。
真沒想到以後會與姑婆那麼投契。
老師問:「是你媽媽嗎?」
「不,是我姑婆。」
「呵,那麼年輕?」
是,她看上去的確年輕,可是一顆心洞悉世情,無比智慧。
一頓飯時間,如心都在懷念姑婆,腦海里都是溫馨回憶,三個人都沒說話。
飯後如心回家,叫在她家作客的許仲智不要打擾她。
她覺得這是把結尾寫出來的時候了,她走到書桌前坐下動筆。
苗紅已經病重,可是醫生給她注射麻醉劑,她不覺痛苦,如常生活,下午睡醒,喜歡玩撲克牌。
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,但是異常鎮定。
母親節,女兒在身邊,難得的是黎旭芝也來送上康乃馨。
趁碧珊走開,旭芝輕輕說:「爸爸讓我問你,可要我伯父前來看你?」
苗紅抬起頭。
旭芝怕她聽不清楚,重複說:「爸是指黎子中。」
苗紅點點頭,「我知道。」
旭芝靜候答案。
苗紅吁一口氣,「不,不用了。」
旭芝大為失望,「為什麼?」
苗紅看著窗外,「我與他無話可說。」
「不必故意講什麼。」
「黎子中可是想見我最後一面?」
「他沒有提出來。」
苗紅微笑頷首,「你爸太好心了,不,我們不想見面。」
「你肯定嗎,阿姨?」
「我當然肯定。」苗紅神色不變。
「多可惜。」
苗紅笑了,「要見早就可以見面,何必等到今日老弱殘兵模樣方找機會訴衷情。」
黎旭芝不語,黯然神傷。
崔碧珊返來見此情況大為詫異,「旭芝你同我母親說過些什麼?」
苗紅抬起頭,「旭芝問我尚有什麼心愿。」
碧珊一聽,紅了雙眼,「旭芝誰要你做好人。」
苗紅若無其事說:「未嘗心愿甚多,要待來世方能逐一完成,一生像似太長,卻又太短,待搞清楚有何心愿,二十一年已經過去,那麼四十歲之前若不匆匆把所有該做或不該做之事做妥,之後也無甚作為,所以人人不夠時間,既然如此,有未了心愿也稀鬆平常。」
「有無比較簡單,我們又可以做到的事呢?」
苗紅想了一想,「有。」
「請說。」
「我想把骨灰寄放在衣露申島。」
碧珊那時還是第一次聽到那個島名,「什麼,什麼地方?」她異常詫異。
旭芝朝她使一個眼色,「一會兒我同你說。」
碧珊垂頭不語。
原來旭芝卻知道其中因由,有時自己人反而蒙在鼓裡。
旭芝回去見伯父,說了苗紅的最後願望。
「不,」她對黎子中說,「她覺得沒有見面的必要。」
黎子中點點頭。
半晌他問:「她仍然漂亮嗎?」
旭芝據實答:「病人相貌不好看。」
黎子中又點頭。
然後他長長嘆口氣,「她就得那個願望?」
「是。」
「我可以做到。」
旭芝剛想說什麼,書房門一開,有一個年輕漂亮女郎走進來:「子中,我——」一眼看到旭芝,「啊,對不起,我不知你有客。」知趣欲退出去。
黎子中卻喚住她,「來,莉花,來見過我侄女旭芝。」
旭芝寒暄幾句,便站起告辭。
才走到大門口,眼淚便落下來。
她躲進車子,捂著臉,好好地哭了一場。
年輕的她哭所有不能成為眷屬的有情人,又哭所有原本相愛卻又錯失時機的情侶。
終於住了聲,已近黃昏,她紅腫雙目駕車離去。
第二天,旭芝對碧珊說:「告訴你母親,一切沒有問題。」
碧珊說:「你們好像都比我知道得多。」
旭芝答:「你所不知的不會傷害你。」
「說得也是,我何必追究。」
旭芝笑說:「我是那種若不知親生父母是誰也決不會去查訪的人。」
碧珊也說:「對,既遭遺棄,不如努力新生活,何苦追溯往事。」
「真做得到?」
「做不到也得做到。」
苗紅在彌留時十分平靜。
碧珊一直守在母親身邊。
她父親已自外國趕返,一有時間即到醫院。
旭芝比誰都傷心,神色呆木。
苗紅在最後關頭神智有點模糊,她弄不清時間空間,笑著對碧珊說:「囡囡快去衛生間,莫惹人討厭。」
碧珊當然知道她要到好幾歲才學會自動上洗手間,甚叫母親煩惱,一聽此言,不禁淚如雨下。
苗紅的臉容忽然之間起了極大變化,剎那間她恢復了年輕時的神采,輕輕說:「碧珊,用功讀書,碧珊——」她吁出最後一口氣。
旭芝握緊碧珊的手。
在那間醫院裡,每日有十多病人逝世,每日亦有十多名嬰兒出世。
生與死都是尋常之事。
如心寫完全篇,只覺臉頰涼濕,伸手一摸,卻是眼淚。
她隨即訕笑,這樣自我陶醉倒也少有,作者先對故事感動起來,誠屬罕見。
她放下筆,走出客廳,發覺許仲智正在看電視。
他轉過頭來問:「寫完了?」
如心仰起頭,「可以那樣說。」
許仲智笑說:「你不肯定結尾到底如何?」
「不,碧珊與旭芝已經告訴我,他們並沒有見最後一面。」
「給我們這些讀者一個驚喜怎麼樣?」
如心問:「你的意思是,讓他們見一個面?」
「為什麼不呢?」
「可是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結,她一直有自卑感,他偏偏想控制她。」
「可是我肯定他們是相愛的。」
如心搖搖頭,慢慢坐下來。
許仲智反客為主,替她泡了杯熱可可。
「謝謝你。」
「每個作家都需要有人照顧生活起居。」
「我不是作家!」
「嗨,誰一開始動筆就成了名呢,慢慢來嘛。」
如心又一次被他惹得笑起來。
他為她荒廢工作跑了地球半圈,她很明白他的意思。
第二天,許仲智跑到大學去見一位心理學教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