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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一直沒有提起黎子中,直到病重。

    如心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耳畔說:「周小姐,飛機就快降落,請配上安全帶。」

    什麼,十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?

    不是她寫得太慢,就是時間太快。

    她老大不願意地收起紙筆。

    鄰座一位老太太問:「你是作家?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不,我只是愛寫。」

    「愛寫就有希望了。」

    咦,像個過來人口吻。

    如心忍不住問:「前輩可是寫作人?」

    老太太笑,「我,我也不過是愛寫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前輩筆名是什麼?」

    老太太還是笑,「提來作甚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笑,「一定是位名作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知道?」

    「稿酬足夠用來搭頭等艙,還不算名作家?」

    好話人人愛聽,那老太太呵呵笑起來,「好說好說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步出機艙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了。

    下了計程車掏出鎖匙開了大門,正在看電視的家務助理驚喜萬分。

    如心先撥了一個電話同父母報平安,繼而收拾行李,然後沐浴休息。

    她仍睡在小房間的小床里。

    半夜電話響了,「姐姐,到了為什麼不通知一聲,活該被我們吵醒,許仲智在這裡有話說。」

    一定是小許牽念她。

    她接過電話,隔一會兒才說:「到啦?」真是陳腔濫調。

    如心回答得更糟,「到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為這一問一答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話?」

    「每星期一次也就夠了,不過千萬別半夜三時正打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是是。」

    回到家,已無失眠之虞。

    如心去找水喝,順便到鄰室看一看,發覺姑婆床上空空如也,才驀然想起她已去世。

    正如碧珊所說,它朝吾體也相同,還有什麼看不開的。

    也就睡得分外香甜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一早起來,她帶著老傭人去把緣緣齋店門打開。

    門檻附近塞進許多信件,有十來封是她主顧問候信。

    如心十分感動。

    傭人立刻忙著燒水做茶,收拾地方。

    如心試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。

    抬起頭,剛好看到玻璃門外每一個經過的行人。

    如心喝一口茶,看著眾生相,開始了解為何姑婆每天風雨不改前來開啟店門,她是來與他們見面。

    兩個年輕人匆匆走過,然後是媽媽帶幼兒上學,一個老婆婆拎著點心慢慢踱步,一對情侶緊緊手拉手相視而笑……百看不厭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下雨了,許多人避到緣緣齋的檐下來。

    如心寫了一張字條,貼在店門——

    「誠徵店員一名,性別不拘,年齡十八至二十五,需勤奮工作,薪金豐厚。」

    如今年輕人都喜歡到講英語的大機構去一試身手,盼望步步高升,即使有人來應徵,也不過臨時性質,過三兩個月又走。

    老傭人笑笑,「其實請一個菲律賓人來也足夠應付,不過是聽聽電話見見客人,他們英文講得比許多人好,一年半載做熟了也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一怔,覺得也是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你不能把學問傳給他們,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學或學得會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聽出老傭人弦外之音,這門手藝是遲早失傳的功夫。

    她笑笑,「總有人想補缸瓦吧。」

    老傭人不再加插意見,「我順道在附近買了菜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請人條子貼出好幾天無人理會。

    總算有人進來求職,如心一見,是個頭髮染成金黃色的少女,她先嚇了一跳,問了幾句,少女比她更失望,匆匆離去。

    客人有電話來,「終於打進來了,你們還繼續營業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明天下午三時上來可方便?」

    「店門關了那麼久,真叫人掛念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會繼承你姑婆的遺志嗎?」

    一個人有工作就有寄託,日子不難過。

    第二個星期,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輕人推門進來,如心十分高興,莫非此人有意求職?

    當然不是。

    姓胡的年輕人代表土地發展公司,欲收購舊樓拆掉重建,在店裡與如心談了頗久。

    「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應出讓,周小姐,價錢破記錄地高,希望你儘快給我們一個答覆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惘悵,看情形是非出賣不可了。

    得到了衣露申島,失去了緣緣齋。

    「周小姐,你大可以重覓鋪位,重張旗鼓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不願多談,「我會儘快給你回復。」

    年輕人識趣地離去。

    統統賣掉了,只剩一堆錢,要來何用。

    一個人可以用的錢其實有限,洋房、汽車、珠寶、古玩、飛機、大炮、航空母艦,雖然各有各的好處,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鮑參翅肚,睡的只是一張床,享受有一個頂點,到了那個程度,世上再也沒有更好的東西。

    物質又不能保證一個人快樂與否,如心又不相信浪擲金錢會帶來快感。

    當然情願要一間緣緣齋。

    可是形勢所逼,她又不能不把店賣出去。

    如心只覺無限寂寥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聽她的聲音發覺她不開心。

    「願意與我談一談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有六個鐘頭的時間?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緊,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算了,我最怕在電話里喋喋不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我過來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訝異,「何必小題大作?」

    「一次不說,兩次不說,我同你從此越來越生疏,我還好,之外什麼都不用講,還是過來面對面聽你傾訴的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不,你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怕什麼呢,如心,你毋須付出什麼,不用擔心會欠下什麼,來探訪朋友算不了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悻悻然,「對,稀疏平常,你每星期都飛往世界各地探親訪友,失敬失敬。」

    許仲智笑了,「不必,不必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不必了,仲智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星期六見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只得吩咐傭人整理客房。

    客房書桌中還放著那疊稿紙,還欠個結尾。

    如心拖延著不去寫,因為一旦寫完,故事結束了,就沒得好寫了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,那位胡先生撥電話來。

    如心意外地說:「還沒到二十四小時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小姐,我幫你留意到一個鋪位,很適合緣緣齋繼續發展,你不妨看看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冷冷地說:「我自有打算,不敢勞駕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小姐,何必拒人千里?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不禁生氣,「我就是這樣不近人情的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周小姐,我冒昧了。」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,如心問:「鋪位在什麼地方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來接你去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走不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找名夥計替你暫時看著店門,你放心,來回不會超過一小時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詫異,都替我想好了,辦事如此周到。

    十分鐘後他就到了,開著部名貴房車。

    如心隨他去看過那鋪位,地點十分好,可是租金昂貴不堪,每天修補一百隻古董恐怕還不夠付租,怎麼可能。

    可是小胡說:「把鋪位買下來,付個首期,等價格上漲,一定有得賺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連忙更正,「不,我做的不是該行生意。」

    小胡沉默,隨即笑道:「那我們去吃午飯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要回店裡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總得吃飯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不再推辭。

    小胡為人很坦率,他對如心說:「你好像對賺錢沒有多大的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只是對違反原則去賺更多的錢不感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是你的原則?」

    「不喜歡做的事而勉強去做,即違反原則。」

    小胡吃驚了,「你從不做不喜歡做的事?」

    「從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周小姐,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幸運的人,我們天天在做不得不做非常煩瑣討厭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笑笑,「我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想必有足夠條件那樣清高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比較幸運,不過,最要緊的是,我對生活要求甚低,所以可以悠遊地過日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真是奇特!」

    如心笑了,「知足常樂。」

    小胡看著她,十分欽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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