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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還有,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,求婚太過孟浪。

    他不捨得她走只是人情。

    「如心,今日可簽妥租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極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台灣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興建商場,過兩日也該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來到律師處,客人已早在等候。

    「周小姐,敝姓王。」

    「王先生,幸會。」

    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,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,但猜想用幸會二字總錯不了。

    「周小姐,君子成人之美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唯唯諾諾。

    「真沒想到世上有一處地方,會那麼像我崇明故居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不由得說:「此刻回崇明島也不是那麼艱難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周小姐,你大抵沒有回去看過吧,同以前不一樣了,我並不適應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不語。

    其實她知道崇明島在何處,它的緯度與衣露申島相差起碼十五度以上,氣候植物都有距離,可是既然王老先生願意覺得像,就讓他那樣想好了。

    「那時生活真無憂無慮,我家世代造船……」聲音低下去,隨即又振作,「不去說它了,周小姐請原諒老人嘮叨。」

    大筆一揮,簽下合同。

    如心笑,「我代表兒童醫院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捐慈善機構,好好好。」

    皆大歡喜。

    如心往飛機場時間己到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說:「我送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勞駕。」

    衣露申島婢僕成群,其實不必他出馬,由此可知她也有不舍之意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又精神起來。

    到了飛機場,他再也不必忌諱什麼,拉緊如心的手,為她送行李進關,替她買報紙雜誌,服務周到,到最後,他吻她的手背道別。

    如心輕輕說:「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等你。」小許毫不猶疑地說。

    如心微笑,「等多久?」

    「比你想像中要久。」

    那又是多久?以現在的標準來說,大約是六個星期。

    如心走上飛機。

    越來越多的乘客在飛機上工作,都低頭疾書,要不就盯著手提電腦的液晶字幕,好像渾忘身在何處。

    如心想,這是何苦呢?

    萬一這架飛機不幸摔遇難,地球想必也照樣不受影響如常運作吧,既然如此,何不放下工作輕鬆一下。

    她閉目養神。

    半晌,終於忍不住,自手提袋內取出稿紙與筆,攤開來疾書。

    她揶揄自己,入鄉隨俗嘛——

    婚後,苗紅越來越覺得生活里黎子中無處不在。

    她是他塑造的,她擺脫不了創造主的影子。

    選擇燈飾時她會脫口而出,「徠麗的水晶燈最好,沒有稜角,又不閃爍,十分低調。」

    話一出口,才發覺這原是黎子中的意見。

    崔君稱讚,「是,說得好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不過是一個赤足涉水到河邊捉鯽魚的土女,她懂得什麼,所有的知識由黎子中灌輸。

    丈夫為她選擇首飾,她又說:「唉,鑽石越割越耀目,本來玫瑰鑽最好,方鑽尚可,現在這些新式鑽石,簡直似燈泡,惟恐人看不見,竟變了是戴給別人看似的。」

    始終沒有添別的寶石首飾。

    公寓內裝修布置也活脫像衣島,黎子中幸虧從來沒上過門,否則一定會大吃一驚,怎麼搞的,亦系藍白二色,藤器為主,似回到自己家中?

    苗紅漸漸發現她根本沒有靈魂,她悲哀漸生。

    可是崔律師卻道:「你終於比較肯說話了,而且意見中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」苗紅點頭,「很快我即將東家長西家短,道盡世上是非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熱烈期望那一天來臨。」

    新婚時期,整日她都沒有一句話,問她什麼,最多答「是」與「否」,與現在比較,判若兩人。

    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後的事。

    帶孩子上學,與其他家長接觸,不得不開放冰冷的心。

    慢慢和煦,為了女兒,亦同老師打交道,義務接送小朋友。

    然而,始終還有一個距離,不慣七嘴八舌,每次開口,都鄭重思考,才敢出聲。

    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潑,「我的朋友妙玲,我的朋友振葉……」人人都是朋友。

    她到同學家,也請同學到家玩,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親最和藹最慷慨,做的點心好吃,而且從不責備什麼人,碧珊的自由度是眾人中最大的一個。

    這十多年就那樣過去。

    苗紅終於想清楚了。

    在結婚十五周年那一日,她與丈夫單獨相處,輕輕咳嗽一聲,開始話題。

    崔律師十分意外,「你有話說?」

    苗紅看著窗外,「這幾年來,我們關係名存實亡。」

    崔君一愣,一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,「我一直覺得你是稱職的妻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或許是個不錯的母親,自碧珊出生後,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,但我不是好妻子,我疏忽你,從不關注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」崔律師說,「我是成年人,我毋須你照顧。」

    苗紅看著他,「可是,我心裡也從來沒有你。」

    崔律師胡塗了,「今日好日子,講這些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不明白?我一直不愛你。」

    崔君反而笑了,「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應得到更好的伴侶。」

    崔君覺得不妥,站起來說:「我安於現狀,我有你就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苗紅低下頭,「我要求離婚。」

    崔君震驚,「你有了別人?」

    苗紅嗤一聲笑出來,「沒有沒有,沒有的事,怎麼可能,我只是覺得再維持這段婚姻對你不公平。」

    崔君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我已經到律師處簽了字。」

    崔君啼笑皆非,「我就是律師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我們分居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想我搬出去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走也行。」

    崔律師並非沒有辦法,而是一向寵妻,不想逆她任何意思,「我出去比較方便,」況且,這不過是暫時性的,稍遲她意氣自會過去,「我搬到對面公寓去住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苗紅遂放下了心。

    「要我回來的話,只需敲敲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有權去結交異性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崔律師看著她,「既然要求離婚,你就別管我私生活了。」

    苗紅不語。

    崔律師搬到對面公寓去,碧珊最興奮。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跑來跑去,在爸那邊做功課,在媽媽處午睡,忽然多了一個家,多一倍地方用,太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崔律師對女兒說:「別太高興,我過一刻就會搬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他沒有。

    因為苗紅沒有要求他。

    因為他也確實覺得分開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專注工作。

    開頭一年他確實留意過苗紅有無異性朋友,可是完全沒有。

    她時時過來替他打點家務直至傭人上了軌道。

    再過一段日子,碧珊忽然明白了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你同爸已經離了婚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耽誤他的時間,現在他如果遇到適合的人,可以再婚。」

    碧珊忽然問:「那是好心,還是壞心?」

    呵,碧珊已經長大了。

    「那當然是好心。」

    碧珊與黎旭芝談起這件事,「將來,我如果與伴侶無話可說,失去戀愛感覺,生活似例行公事,我也會要求分手。」

    旭芝不敢置評,只是答:「那,你會忙不過來。」

    碧珊笑,「我不會妥協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的也是,我見過夫妻倆吃飯,各人攤開各人的報紙細讀,一句話也無,亦不交換眼色,的確可怕。」

    碧珊感喟,「年輕人都怕這種事,可是到了中年,都還不是那樣過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下子連黎旭芝都害怕,「不,不,我不會那樣。」

    兩個少女頭一次覺得無奈。

    分居後的苗紅比較安心,是,她不愛他,可是她也沒有白白霸占著他。

    現在,她可以名正言順把黎子中的影子請進屋裡來。

    她聽的音樂,全是衣露申島上精選,她喝的酒,是黎子中的牌子,她打扮服飾,照黎子中的意思……

    到十多年後,她才認識,她一生最快樂時刻,在衣露申島度過。

    只有在離婚後才可以這樣勇敢地承認事實。

    她沒有出賣丈夫,她只是不愛他,故與他分手,維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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