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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他不得不作出若干安排。

    就在此際,他買下加拿大卑詩省一個無名小島,開始建設。

    也許苗紅會適合住在這風光明媚的島上。

    叫什麼名字好呢?

    一日深夜,她卻對黎子中說:「我想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黎子中不悅,「這裡就是你的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念父親弟弟。」

    黎子中自覺做了那麼多,苗紅尚不知感恩,異常失望,故轉為冷淡,「你父弟很好,不必操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原本是熱帶雨林里生長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裡另外有一個難以忘懷的人吧?」

    苗紅一愣,「你指誰?」

    「亞都拿。」

    苗紅不相信雙耳,富甲一方、生活經驗豐富、相識遍天下的黎子中竟還會記得南洋某小鎮一個吹竹笛的少年。

    她先是笑,然後靜下來,她說:「有這麼一個人嗎,他是誰?你真好記性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她第一次諷刺黎子中。

    他太看得起亞都拿了,他也太小覷苗紅,還有,他怎麼會連這點信心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可是苗紅不知道,一個人若是真心喜歡另一個人,因愛生怖,什麼都會變得患得患失。

    接著幾天,他沒有同她說話,並且把小島命名衣露申。

    待島上所有設施完成之後,苗紅已成為另外一個人。

    相信即使是青梅竹馬的亞都拿面對面也不會把她認出來。

    她長高了,衣著時髦,談吐文雅,而且,除卻睡覺的時候,腳上永遠穿著鞋子。

    她已許久沒有喝到椰汁,也長久沒有在臉上展露她的喜怒哀樂。

    二十歲生辰那天,黎子中為她大肆慶祝,在夏蕙酒店請客,苗紅穿著狄奧紗裙,頭上戴著鑽冠,令外國人以為她是東方哪一國的公主。

    許願的時候,苗紅輕輕在心中說:「還我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失去什麼,才會知道什麼最珍貴。

    聚會在黎明時分結束。

    黎子中問她:「開心嗎?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,輕輕除下配戴的累累的鑽飾。

    「你許什麼願望?」

    「大家都健康快樂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基本?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什麼都有了,所以特別珍惜這兩樣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說實話,但隱瞞得十分有技巧。

    真話會傷害人,特別是多疑的黎子中,他是她的恩人,她有義務使他精神愉快。

    苗紅忽然握緊脖子喘息,宴會人煙稠密,她舊病復發,需要藥物。

    「今夏,我們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島去,對你健康有幫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太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麥秘書會偕我們同行,我有事務需要她幫忙處理。」

    苗紅當然沒有異議。

    如心停下筆,想休息一下,碰巧小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。

    「喂,你別打擾我呀!」

    許仲智十分困惑,「我還以為你只是一個古董缸瓦修理專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寫得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情節編排得非常合理,我猜想離事實不遠,起碼有八九分真實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,你真是個好讀者。」

    「開頭想必一定像你所寫那樣發展,可是結局呢?」

    如心答:「結局我們已經知道,黎子中孑然一人,孤寂地懷著一顆破碎的心病逝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指苗紅如何終止了她短短的生命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抬起頭,「呵,那有好幾個可能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來聽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會把幾個可能寫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許仲智笑,「啊,賣關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不是,希望我一支筆可以補情天。」

    那土生子聽不懂,「什麼天?」

    如心存心叫他胡塗,微笑道:「我的確補過一隻雨過天晴的碟子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說:「明天我就去學中文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准光說不做。」這是亘古收效的激將法。

    「來,如心,我們出城走走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覺得島上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也得接觸現實世界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忽然問:「你猜苗紅有沒有出市區逛?」

    小許搖搖頭,「黎子中根本不想她與閒雜人等見面,他控制一切,嚴格挑選她見的每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點頭。

    那是事實。

    那也是一種絕端缺乏自信的表現,他倆關係實在難以長久維繫。

    他愛她已愛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。

    如心取過一張紙,寫下幾個可能性。

    一、她因病逝世,他不願意離開她,把她在島上火化,長伴他左右。

    小許頷首,「我問過上官,哮喘如不獲及時治療,足以致命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又寫二、她要離開他,引起重大衝突,他錯手殺死她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說:「太可怕了。」

    三、她想除去他,可是力不從心,他自衛殺人。

    小許失聲驚呼,「還有誰會相信人性?」

    四、她自殺。

    小許答:「是有這四個可能性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問:「你猜是哪一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能選第一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假使他及時送她到醫院診治,有什麼急症不可痊癒,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黎子中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?」

    「他是兇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勿武斷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不想那樣說,但他的愛是一種折磨的愛,對方越是痛苦,他越能滿足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她可愛他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是,否則她怎麼會甘心留在島上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結論是:「那麼一切後果由這兩個成年人自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自然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為人單純,「我不知道世上竟有這種愛,聽上去比恨還可怕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笑了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說:「如果我喜歡一個人,首先要叫她快樂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心智正常,當然心平氣和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心,我們乘船出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還沒有寫完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每天寫一章夠了,以三個月時間完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三個月?家人會以為我已經失蹤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說:「我與他們聯絡過,令妹下星期可來辦入學手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住宿怎麼辦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忘了在下專門做房屋租務管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失敬失敬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到市區時已近黃昏,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車水馬龍紅男綠女。

    可是如心掛著那個故事。

    「苗紅去世時應不過二十五歲。」

    猶是紅顏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說:「現在我們不談島上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一徑說下去,「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想,我是很享受生活的,一杯茶一場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悅,只要身體合理地健康,我不介意活到耄耋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說:「我的想法也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,」如心十分惋惜,「苗紅的生命那樣短暫,叫我難過。」

    許仲智說:「來,我帶你去一個吃摩洛可菜的地方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願意聽關於我姑婆的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愛聽。」

    初中畢業後周如心還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那麼多的話。

    到最後,話題還是回到島上去。

    小許說:「地庫的建築——」

    如心立刻問:「什麼地庫?」

    「大宅共三層,地下有地庫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想起來說:「對,你去地窖取過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地窖旁還有兩個進口,一間是遊戲室,另一間是小型戲院,可坐十多人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張大了嘴。

    許仲智馬上笑,「宅子太大了,你一時沒發覺那兩處地方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並沒有告訴我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搔著頭,「是我的疏忽,我以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會走,且隨即會將島出售,故粗略地交待一番。」

    如心卻緊張起來,「遊戲室里有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見到一張桌球檯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戲院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布置很精緻,有電影銀幕、放映室,設備一如試片間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這就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心想,早知就不同你說。

    如心說:「不必送我,路途太遠了。」

    小許隔一會兒才緩緩說:「不算遠,我有一位同學送女友回家,足足自多倫多送到美國納華達州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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