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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34 作者: 亦舒
那大男孩沉默。
如心問:「你反對?」
「她已失蹤近二十年,親人的創傷大概剛剛痊癒,又去掀動埋葬掉的痛楚,豈非殘忍?」
如心不語,沒想到他那麼為人著想。
「可是我需要得到故事的細節。」
他笑了,「你喜歡聽故事?我陪你去買小說。」
如心說:「你有無發覺,苗紅一生像小說情節,大部分人如你我只在書中經歷,可是她,她的生活就是傳奇。」
「你還是決定要到新馬尋人吧。」
「嗯,設立一個八零零號碼,好使打進來的人免付長途電話費用。」
「你什麼都已經設想周到了。」
如心忽然笑說:「是,以前不懂的,現在都學會了。」
「以前,什麼以前?」
她的聲音轉得十分柔媚,「以前初到衣露申島,似鄉下人,什麼都不會。」
「你在說什麼?」小許大為震驚,「如心,你以前幾時到過衣露申島?」
她以為她是誰,苗紅?
呵,在島上奇異氣氛中,莫非她已著魔?
他萬分著急,最好能夠即時飛到周如心身邊,看個究竟。
可是剎那間如心語氣又恢復正常,「你照辦吧,我想到池裡去游幾圈。」
「下午我來看你。」
「不用,我一個人在這裡很舒服。」
「你肯定嗎?」
「當然,在外界沒我的事,在這裡,我至少有一個任務,我想把這故事查個水落石出。」
小許只得苦笑:「有消息我會向你報告。」
如心並沒有帶泳衣,可是這是她私人島嶼,毋須拘束,她穿著短褲襯衫就跳進池裡。
費南達斯看到了,過一會兒同羅滋格斯說:「黎先生也喜歡穿著便服游泳。」
羅滋格斯說:「也許所有島主都有這個習慣。」他不欲多語。
如心自泳池上來,也不更衣,坐在藤椅上沉思。
馬古麗遞上大毛巾。
如心抬起頭,「黎先生臨終前,常來此地?」
「他每年在冬季來,春季走。」
多麼奇怪,一般人都愛在春天來,初秋走。
「來了,也把自己關進書房裡,好幾天不出來。」
「他在書房幹什麼?」
馬古麗好奇地問:「周小姐,你在書房內又是幹什麼?」
「我在寫作。」
馬古麗吃一驚,「你是作家?」
「不,我只是想寫一個故事。」
「也許,黎先生也關在房裡寫作。」
「他可喜歡與你們談話?」
「很難得才講一兩句,除出冬季,其餘時候,他住在倫敦。」
「我也聽說了。」
如心返回大宅更衣。
她接了一通有趣的電話。
「我找周如心小姐。」
「我正是。」
「周小姐,冒昧求教,我是柏佳地產的丘梓亮,」聲音充滿笑意,「有一位客人乘船遊覽時看到了你那座島以及島上的設備。」
如心一時不知道他意下如何。
「周小姐,他出價很好,你願意轉讓嗎?」
如心答:「不,我沒有意思轉讓。」
「啊,」經紀人有點失望,「那麼,我還有個請求,我客人的意思是,如不能買現成的,便只好仿造,他們能到島上參觀嗎?」
如心不由得好奇,「他們是哪一國的人?」
「呵,是台灣人。」
「隨時歡迎參觀,但恕我不出來招呼。」
「那自然,我已經十分感激。」
如心幾乎想告訴那位丘先生,說島上風水不大好。
如心驀然發覺,到了島上,性格大有改變,以前內向的她,此刻事事主動,意見多多,且十分決斷。
傍晚小許就來了。
用過晚飯,天尚未黑,羅滋格斯前來報告:「有艘中型遊艇請求停泊,說已與周小姐聯絡過。」
「啊是,請他們自便,你帶他們環島走一遍。」
小許十分委屈,「你若存心把島賣掉,應該給我賺這筆佣金。」
如心笑,「我怎麼會把它出讓?」
稍後,小許站在窗前看到有人走近,「噫,其中一人還手持指南針。」
「那是堪輿師的羅盤,他即風水先生。」
「看得出所以然嗎?」
如心笑,「我怎麼會曉得。」
只見他們一行四個人走走停停,停停又走走,終於繞到島的另一邊去了。
小許說:「沒想到你會那麼隨和。」
「難得有人喜歡這座島。」
片刻,馬古麗前來說:「那位丘先生想與你講話。」
如心不欲拒人千里,便走出客廳。
那丘經紀見到女主人這麼年輕,倒也意外,生意人大大方方開門見山,「周小姐,我在房屋買賣轉手資料處獲得你的地址,謝謝你的招呼,我的客人實在喜歡這個島,可任你開價。」
如心笑笑,「風水先生怎麼說?」
那年輕的經紀也笑,「他說好得不能再好,我的客人其實已到無所求境界,可是一聽住在此島,兒子會讀書,女兒嫁得好,即時心動。」
如心輕吟道:「嗯,唯有兒孫忘不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沒什麼,那位風水先生看錯了,這座島,叫衣露申,做生意的人一切講究實實在在,不適合住這裡。」
「它叫什麼?」
「衣露申。」
「呵,叫幻覺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
丘經紀不氣餒,「可以改呀,我客人本是崇明島人氏,他有意把此島更名崇明。」
「這島不打算出售。」
丘經紀失望。「噫。」
「這附近時常有小島出售。」
「周小姐有所不知,太小不好,太大難以打理,這島位置特佳,附近有大島擋風擋雨,又無激流,萬中無一。」
如心只是笑。
「周小姐,你考慮考慮。」他放下名片。
馬古麗送他出去。
小許一直站在如心背後不出聲,這時忽然說:「任由開價。」
如心答:「也不能太離譜,叫人見笑。」
「如果賣六七百萬,拿來捐孤兒院或是獎學金也不錯。」
「你估計它值這個數字?」
「大約是。」
「我餘生好享福了。」
「你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「不是享福的人?」
「不,不是有福獨享的人。」
如心笑不可抑,「如何見得?」
「據我觀察所得,你富有同情心,關心別人,時常為他人著想。」
如心很感動,除了姑婆,從來沒有人把她說得那麼好,而姑婆已經逝世。
「待我們把這個故事發掘出來之後再作考慮好了。」
客人已經離去,整個天空都是紫色晚霞。
如心笑道:「不知住下去會不會折福,整個世界都是天災人禍,婦孺捱餓,軍人陣亡,我們卻這樣無憂無慮,享受太平逸樂。」
小許問:「那麼,為什麼仍有不快樂的人?」
「我不知道,可能是貪得無厭。」
小許笑了。
「許仲智,來,我給你看一個故事。」
「是你撰寫的吧,多謝你讓我做第一個讀者。」
「別取笑我,我不是想做作家,我只想把我的假設記錄下來。」
「我明白。」
如心把原稿影印一份給他。
「時間空間可能有點複雜。」
小許又笑,「放心,我懂得看小說。」
「那麼,你看,我寫。」
「如心,」他叫住她,把他的憂慮講出來,「寫歸寫,記住別帶入故事中,那不是你的故事。」
如心止步,把他的話回味,然後稱是。
攤開紙,她寫下去——
他把她帶到倫敦,找人教她英文,指點她社交禮節,她天性聰敏學得很快,令他深感滿意。
那是他們最開心的一段日子,苗紅渾忘過去,也不覺得他們身分年紀有距離。
可是不久,她患了哮喘病。
醫生說:「潮濕陰暗天氣不適合她,若要康復需住到干慡的地方去。」
黎子中卻猶疑了,他的舊同學老朋友以及生意上拍檔全在這個天天下雨的都會,他一時走不了。
苗紅的病情惡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