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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「我不會再穿短裙,少女時代已經穿夠,除非穿了加薪,哈哈哈。」
鄧志能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,「韶韶,你心中有話,大可對我講。」
「話?什麼話?」
「你知道,無論什麼話。」
「大嘴,我怕你嫌我碎嘴。」
「大嘴不怕碎嘴。」
那是他客氣,韶韶想,切莫當真,再要好的愛人同志也是個人,不要試驗他,考驗與比較都是最殘酷的事。
她說:「我沒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。」
「以前我覺得你對生活充滿熱誠,牢騷特多,現在好似無所謂了。」
韶韶顧左右言他:「昨日我才罵了人,指著手下問他『你媽沒教你嗎』,火氣多大,動輒問候人家娘親。」
「做了上司才會知道,人的資質真的有聰明愚魯之分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
言語漸漸乏味。
忽然之間韶韶「唷」的一聲,「你看誰來了。」
是奇芳笑著過來與她們喝茶。
兩姐妹一母所生,一人悲慟欲絕,另一人痱子不生一顆,鄧志能感慨。
韶韶太會得傷心病了。
平時已是這樣一個人,某件公事略有失誤,便日夜自我檢討,懊惱得吐血,電視新聞中的中國失學兒童都叫她耿耿於懷,有朋友生病,非要痊癒了才能安心睡覺……
鄧志能只是替韶韶不值。
他把一口氣出在奇芳身上。
他淡淡問:「奇芳可有與母親的親戚聯絡?」
奇芳抬起頭來,眸子清晰地看著姐夫,臉往下拉,「阿鄧你這樣問是什麼意思,罵我忘本,還是貪圖榮華富貴?」
被小姨這樣一罵,小鄧頓感身心舒暢,原來近日鬱鬱寡歡,皆因妻子不再斥責諷刺他,真是賤骨頭。
鄧志能認清自己真面目,咧開嘴笑。
奇芳還要加一句:「你少批判我,我已經渾身不舒服,當心我對你不客氣。」
鄧志能心中大叫厲害。
韶韶說:「奇芳馬上會去看我姑媽。」
奇芳用手指著小鄧的鼻子,「聽到沒有?這位姑媽可與我一點血親姻親的關係都沒有,我是純為著姐姐才去帶訊,你沒知道我偉大之處呢!」
小鄧唯唯諾諾,「佩服佩服,民族英雄。」
「去你的!」奇芳笑了。
「你下星期動身吧,」韶韶說,「本來我該親自走一趟,但要是我再告假,上司會把我餵鯊魚,並且兔費招待我敵人來參觀。」
「呀,」奇芳說,「若不是為著我們的敵人,我們生活才不會如此爭氣。」
小鄧覺得這口氣同韶韶完全一套,有乃姐,必有乃妹。
奇芳另外有事,坐一會兒便告辭。
她一走,韶韶便說:「你不該揶揄奇芳。」
「你說得對。」
「她自幼得不到母愛,不計較母親把她扔棄,已經十分豁達,難能可貴。」
「是是是。」
「她與母親從未相處,感情淡薄,不覺傷感,也分屬應該。」
「是是是是是。」
「你還會不會說第二個字?」
「同太座講話,不必會第二個字。」
韶韶沒有笑。
她想到十二歲之前,母親時常帶她去看電影,前座票,母女擠在一個位子上。
漸漸高大了,坐不下,母親便不再入戲院,幸而電視節目日益精彩,是項好娛樂。
等到韶韶自己賺了錢,請母親看戲,永遠買超等票。
這也是一種心理變態。
坐在母親膝邊看戲並不是難堪之事,她摟著她,一邊為她解釋戲文,十分溫馨。
母親喜歡尤敏。
奇芳怎麼會知道這些呢?
是的,奇芳怎麼會傷心呢?
故此,也不能責怪奇芳。
韶韶心中存有母親無限溫柔回憶。
她到澳門去,為女兒買K金鍊子,配一隻十字架墜子,彼時好似澳門的金子略為便宜,可是那樣珍貴的東西,竟在大學時期一次游泳中失去。
要到現在才知心痛。
奇芳會有這樣的感覺嗎,當然沒有,奇芳在另外一個環境中長大,奇芳不知生母音容。
韶韶所謂溫馨的記憶可能令奇芳駭笑。
那麼窘,那麼窮,嚇壞人。
「韶韶,你為何出神?」
「啊,」韶韶抬起頭,「你看到對面桌子上的兩位女士沒有?同一件外套,真冤枉,好幾萬塊一件的衣服似制服。」
鄧志能不出聲。
不,這不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題目。
從什麼時候開始,韶韶已不再對他說老實話了?
韶韶跟著說:「奇芳真慘,連外公都不在乎她。」
「韶韶,我同你說一個故事。」
「長不長?太長的我不要聽。」
「你這人太沒味道。」
「還有,像孫叔敖司馬光那種誨人不倦式故事,我也不要聽。」
「咄。」
「你可以開始講了。」
鄧志能訴苦:「要命,我是怎麼認識你並且娶你為妻的?」
韶韶點點頭,「果然不出所料,開始訴苦了,結婚才一年,就忍不住了。」
「這是上帝與三個信徒的故事。」
「我聽過了,」韶韶立刻打斷他,「三個信徒在禱告,上帝關注第一個,只拍拍第二個背脊,但是對第三個不理不睬,人們以為他最愛第一個,可是不,第一個信心最軟弱,它才特別關心,而奇芳正像第三個信徒,毋須上帝擔心,所以沒人理她。」
小鄧白了妻子一眼。
「你看我多聰明,」韶韶說,「我派奇芳去看姑媽,正因為她同姓許的人一點兒關係也無,不招疑心。」
鄧志能不住搖頭。
韶韶攤攤手,「我只是想姑媽早日可得安慰。」
鄧志能點頭,「這才像人話。」
韶韶說:「唯一比失去父母更慘的是失去子女。」
「還有,失去相愛的配偶。」
韶韶伸手過去握住鄧志能的手,「所有失落都叫我們傷心。」
「我倆好似在合作寫一首新詩。」
韶韶終於笑了。
奇芳去了三天,回來的時候瘦了黑了,像是受到極大的震盪。
韶韶不解,「你怎麼了,許多人經常去內地旅遊經商,見怪不怪,你為何不慣?」
奇芳用手托著腮,「我們一家從來沒有去過,家父已處半退休狀態,他沒有興趣勞碌來回奔波,我與燕和也了解那決非旅遊勝地。」
「見到許旭英沒有?」
「見到。」
「她怎麼說?」
「她很感激我們,可是,最終還是嚅嚅地問:『健兒,健兒大概是不會回來了吧』,韶韶,她不相信,她以為我們好心編了故事來騙她。」
韶韶心如刀割。
難怪奇芳神情茫然。
奇芳說下去:「我想她除非親眼看到鄭健無恙,否則終身不能釋然,韶韶,我所不明白的是,為何有些人的命運重複又重複,一代一代那樣傳下去。」
韶韶說:「我不知道,但是我總算知道為何一些人下午三時就開始喝酒。」
「你要不要喝?我陪你。」
「奇芳,我不可以喝了。」
「為什麼,阿鄧不給你喝?叫他出來,我好好教訓他。」
「奇芳,你快要做阿姨了。」
「什麼?」奇芳一時沒會意。
韶韶微笑。
「啊,」奇芳明白過來,「啊,太好了,韶韶,預產期在幾時,告訴我,我過來照顧你,我來餵清晨三點鐘的那一頓奶。」
「明年七月。」
「真好,天氣熱,孩子什麼衣服都不須穿,光著小手小腿,讓我來幫忙。」
要到這個時候,韶韶才發覺奇芳比她更喜歡孩子。
可是兩次婚姻,都沒為她帶來子女。
「鄧大嘴的嘴巴笑得咧開來了吧?」
「他還不知道。」
「你第一個告訴我?」奇芳驚喜。
韶韶點點頭。
「你真好,韶韶。」
出江湖混了那麼久,姚韶韶自然懂得收買人心。
「韶韶,你是超級高齡產婦,不如辭掉工作好好在家待產。」奇芳是真心關懷。
「喂!我哪裡有那麼老,別亂嚷。」韶韶臉色發青。
「韶韶,姐妹面前不打暗話,你今年倒底貴庚?同前朝的事前朝的人有那麼多瓜葛,不會年輕了吧,生理上來說,可謂奇蹟,佩服佩服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