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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很明顯,她失寵了。
早一年來說,這堪稱奇恥大辱,但在今日,她一笑置之。
她個人卑微的事業遭遇算是什麼呢,況且,這裡亦已非她久留之地。
山高皇帝遠,她用午膳的時間不妨略長,五時正大可下班。
時間忽然經用了,薪酬又一文不少,退一步想,看開一點兒,不知多舒服。
有空努力學習烹飪,無甚天分,勝在用功,真是學問哪,煮白雞蛋不爆殼都不容易,蛋黃要剛熟,沒有黑圈。
煮完後逼小鄧給吃下去,不一會兒就餵胖了鄧志能,大叫吃不消,韶韶卻說:「狗瘦主人羞,夫瘦為妻羞。」
小鄧困惑地答:「我知道這年頭男人不好做,但沒想到會艱難淪落到這種地步。」
韶韶喜歡吃百葉結烤肉,千方百計學做,可是百葉不是泡得太爛,就是太硬,不好吃。
鄧志能說:「首先,你要知道百葉是什麼東西。」
「是黃豆的一種製成品吧?」
小鄧大吃一驚,「黃豆怎麼會是這個樣子?」
「同粉皮由綠豆製成一樣,還有,腸粉是米糊所制,喂,你懂不懂?」
韶韶像是已經放棄了她那偉大的新聞事業。
那樣勤力做,不過是為了母親,如今母親不在了,還拼什麼死命。
在辦公室心思縝密,在廚房卻粗枝大葉,成績遠不如上班作業。
真是,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是看得見的,姚韶韶已把她一生最好的光陰奉獻給寫字樓。
說也奇怪,在印務局一做大半年,一天假也未曾告過,盡忠職守。
就在母親去世一周年那日,上司召她回總部。
「韶韶,聽說你改過自新了。」那負責分配同事的洋人開玩笑地說。
韶韶唯唯諾諾。
「調你回京如何?」
韶韶笑笑,不語。
「你又可得回一間向海的辦公室,我幫你一個忙可好?」
韶韶不置可否。
此刻她的小房間沒有窗戶,全靠房頂一盞冷冷的日光燈。
韶韶的思潮飛出去老遠。
她開頭上班的時候,只在老闆房門口一張寫字檯工作,暗無天日,連掛外套放手袋的地方都沒有,做得近視與臉皰都加劇了。
母親一直問,「韶韶,韶韶,帶我到你工作地點去看看。」她以為亮錚錚的大學生,工作地方也必定閃閃亮。
但是滿街滿巷都是大學生,哪裡去找那麼多亮晶晶的辦公室。
韶韶一直沒敢把母親往寫字樓帶,直至她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為止。
較年輕的她心花怒放,拿著照相機把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拍照留念。
「韶韶?」
韶韶微笑,攤攤手,「能夠調回來,當然高興。」
洋人說:「在銀行區,你們這些太太又可以逛名店坐文華咖啡店,唉,真羨慕你們。」
韶韶沒忘記千恩萬謝。
算來算去,算資本主義最厲害,把人人教訓得一點兒骨氣也無,淨會向錢看,鞠躬又鞠躬。
韶韶已經不在乎,但是她仍在這個環境內找生活,太過與眾不同也是不行的,裝也要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來。
她早已學會謀生的全褂子武藝。
晚上,鄧志能訝異了,「還調來調去幹什麼,你不告訴他們,你已經申請移民?」
「未成事實,不宜宣布。」
「噫,把機會讓給別的同事呀。」
「我為什麼要替別人設想?」
「韶韶,我很意外。」
韶韶說:「自私自利有何不妥。」
鄧志能看妻子一眼,「原來你尚未痊癒。」
韶韶沮喪地說:「我這一生的歡容到此為止,我將永遠不會再笑。」
「聽聽這是什麼話。」
韶韶假裝看報紙,不去理他。
第二天一大早,韶韶在喝黑咖啡。
才七時十分,電話已經響了。
鄧志能大叫:「找區小姐。」
「來。」
那邊傳來陌生的聲音。
近年來韶韶已習慣與陌生之聲打交道。
「你們找到他了!」
「是的,有好消息。」
「他在哪裡?」
對方避而不答,「他會在星期三用電話同你聯絡。」
「為什麼還要那樣神秘?他到底身在何方?」
「區小姐,你自己同他說好了。」
韶韶嘆口氣,「謝謝你,也替我謝謝華先生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星期三?韶韶算一算,還有四天。
她不打算為這個無名電話告假,不過提早一點下班回家等。
一直到凌晨,電話不來,她才焦急生氣地上床。
小鄧安慰開導她:「也許有什麼不方便之處。」
星期四天才亮,電話鈴忽然響了。
韶韶驀然驚醒,思維證明,鄭健並無食言,他的星期三即東方之珠的星期四,他忘記計算時差,叫韶韶空等了一晚。
韶韶搶過電話。
「區小姐?」一個年輕的聲音,呵果然是他。
「我是。」
「區小姐,請設法告訴我媽我很好。」
「你寄張照片來。」
「不必了。」
一陣沉默,對方像是知道她想什麼,故笑了,「助人為快樂之本。」
韶韶剛想再說幾句,電話「卡」一聲截斷。
小鄧在一旁鬆口氣,「滿意了?」
韶韶點點頭。
小鄧笑笑說:「你們家真堪稱革命世家,人人很神秘。」
誰知韶韶卻沒接受他這次幽默,忽然拂袖而起,指著就斥責,「鄧志能,你說話小心點,革命還不是為了你這等庸人,不然你現在還拖長辮子穿馬蹄袖,為你流了熱血拋了頭顱你倒在講風涼話!」講到最後兩句,聲嘶力竭,雙目通紅。
鄧志能不語。
新婚至今,他忍辱負重,已忍完再忍,他娶的韶韶不但換了姓,且像換了一個人。
也許她說得對,得知身世之後,她再已做不回自己。
鄧志能忽然也疲倦了。
他取過外套,「我是永遠支持你的,你幾時準備再世為人,幾時給我打電話。」
他靜靜出了門。
韶韶這才掩住了嘴。
這些日子來,她虧欠了小鄧。
母親肯定已經永遠不會回來,切莫把小鄧也趕走才好。
她不能再逗留在母親已過去的生命里。
韶韶立刻抓起手袋趕出門。
她一拉大門,差點與一個人撞了滿懷,定睛一看,那人正是鄧志能。
她淚盈於睫,緊緊與鄧志能擁抱。
原來他沒有走開,他在大門口等她。
在他高貴的性格里,賭氣是不存在的一回事。
韶韶在熱淚中發誓要善待這個人。
她真正的改過自新。
姚韶韶把悲哀降到心之底部,埋葬它們,歡天喜地做回從前的區韶韶。
她再一次把廚房扔到爪哇國,努力工作,鄧志能不用做填鴨,真鬆了一口氣。
韶韶又恢復了本色,在工作崗位中,發揮能力。
一日下班,喉嚨都啞了。
小鄧驚問:「你幹嗎?」
「來了三個新人,小孩子,什麼都不懂,就差沒陪他們上洗手間,連寫字都得把著他們的手,直吼,吼得聲音都沙了。」
小鄧看妻子一眼。
他慶幸她的哀慟時期終於過去。
一日,他約她在咖啡廳等。
他有事,遲到了十分鐘,趕到時,韶韶已經在等他,她坐在臨窗的位子上,鄧志能一眼便看到她,她卻不知道。
獨坐的她有一張呆木的臉,雙目茫然,沒有焦點。
鄧志能不由地停止腳步,注視妻子。
呵她並沒有忘記。
也許這一生她都不會忘記那個創傷,在他面前願意掩飾,已算盡了很大的努力。
韶韶明顯瘦削了的臉眉眼角添了許多細紋,她自嘲老了十年。
十年是沒有,三年少不了,哀傷的心老得快。
鄧志能感喟,沒想到他與她真正要共患難。
他自正門入咖啡室。
韶韶見到他,馬上站起來迎接,一臉笑容,判若兩人。
鄧志能更加心痛,竟這樣遷就,何用把他也當外人看待呢?上次不該對她發話,使她警惕,真後悔。
她如常為他叫了喜愛的飲料、食品,絮絮地告訴他公司里的人事變動,還有,今年冬裝的式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