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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當然幫你父親說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在我心目中,他卻是一個好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冷笑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瞧你瘦得多厲害,上一代的恩怨像陰魂似地纏上了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難道我們母親的命運沒有使你傷心?」

    奇芳搖搖頭,「她雖然是我生母,我卻根本不認識她,她的遭遇,她的不幸,未能打動我,感情上我倆沒有聯繫,韶韶,我比你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一次會面,到此為止。

    不久,韶韶發覺衣帶漸寬,所有裙子都松蕩蕩,可見她實在是瘦得厲害。

    上司召她回總部,「如果你真的那麼不快樂,我可以調你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太遲了,人家會以為你我有曖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身上有病嗎?」那外國人相當關心。

    英國人,這種表面工夫是絕對有一手的。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馬上到政府醫院去驗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怕傳染,我只是想你保重身體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丈夫是一名醫生,別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那醫生在當晚遞了一張卡片給她。

    韶韶一看,卡片上寫著「陳日良心理醫生」。

    韶韶「颼」一聲把卡片扔到一角,「你當我是神經病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為你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等你承認有事已經太遲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再說下去了!」

    「酗酒者怎麼都不肯承認他有問題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大嘴,你信不信我毒啞你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也生氣了,「你那牛勁。」

    他把自己關進書房裡。

    韶韶熄了睡房的燈,近日她害怕睡覺,她不是睡不著,她已經累到極點,幾乎一躺下就墮入夢鄉,她怕的正是那些惡夢。

    迷糊地,她在濃霧中走入一個廣場,不辨方向,忽然之間,槍聲響了,如炮竹一般連珠價一陣,她聽見呻吟聲,她流著淚摸向前,一手滑膩,血,腥氣,一手的血,韶韶哀號,一聲又一聲,痛、痛、痛。

    「醒醒,醒醒,韶韶,喝口水。」

    整頭整腦都是冷汗。

    韶韶病了。

    她被送進醫院。

    經過診斷,是急性闌尾炎。

    立即要做手術,韶韶得知,反而得意洋洋,「大嘴,這就是我嫁你的原因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本來擔心得要死,眼淚都幾乎要掉下來,一聽到嬌妻恢復本色,心中頓時一塊大石落地。

    手術順利,韶韶醒來後心中有奇異的平和感覺,她竟不介意就此一眠不起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她有點明白母親的心情,死後復生,所以她一心一意帶大韶韶,已無他念。

    那麼些年來,她活著,可是也等於沒有活著。

    「你好嗎?」鄧志能握住韶韶的手。

    韶韶慘澹地笑一笑,「你刀法不錯,鄧志能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誰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身後站著蘇阿姨。

    韶韶欠一欠身,傷口似刀割般痛。

    「躺下躺下,」蘇阿姨按住她。

    韶韶忽然淚如雨下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故意說:「這樣都挺不住,平時充什麼強好漢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也趁勢落台,「英雄只怕病來磨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說:「我先出去一會兒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蘇阿姨,我連累了你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絕對不關你事,冰凍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到底因我而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是我自己要跟你到上海尋找答案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深覺抱歉,而燕和因此也受到牽連。」

    「燕和在外頭等我,你想見她嗎?」

    韶韶忽然不介意了,「好,我正要向她道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,姐妹間,何必說這種話。」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房門「咿呀」一聲打開,燕和進來了。

    韶韶眼前一亮,不知怎地,此女己除下身上所有的真假首飾,渾身輕鬆,一套便裝,也不化妝,看上去清麗脫俗。

    她把手袋往椅子上一扔,似笑非笑地看著韶韶,「完了,再也不用理布家怎麼想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發怔,內疚的心情油然而生。

    誰知燕和接著說:「算了,一直擔心人家怎麼想,嫁過去之後更加夜長夢多,心驚肉跳,大概不是福氣。

    韶韶忍不住笑了。

    燕和撐著腰,「不過他們家真有名望,」嘆口氣,「若能結婚,當真叫人刮目相看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問:「可是,你們相愛嗎?」

    燕和仍然踱步,「信不信由你,他這個人,其實不壞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會不會是情人眼裡出西施,我從來看他不入眼。」

    燕和訝異,「你的目光,同我媽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與蘇阿姨相視而笑。

    燕和看著病床上的韶韶,「你欠我一記耳光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把臉伸過去。

    「現在?不,我要你記著,我會在你最尷尬的時候向你討還,懲罰你這個人濫用私刑。」燕和的語氣仍然十分惱怒。

    「要不要利息?」

    沒想到區燕和十分慷慨,「免息,但本錢非討還不可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一轉身出去了。

    韶韶同蘇阿姨說:「看,她不是長大了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晚上仍然天天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會過去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個男生已經攜新歡到處亮相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保證燕和會找到比布志堅更好的對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人會比那人更差。」

    蘇阿姨忍不住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燕和對他是認真的,一年多來什麼都不做,淨當他的附屬品,患得患失,布家一句話,緊張得不得了……」

    韶韶冷笑一聲。

    蘇阿姨忽然說:「區永諒對我來說,也如此重要,可是從頭到尾,他未重視過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勿在我跟前提這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韶韶,你多多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我走了。

    他們都走了。

    韶韶輕輕闔上眼。

    母親在臨終之際,有釋放的感覺吧,終於可以放下一切苦難回去了。

    她輕輕叫:「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像是聽到母親的回應:「韶韶,韶韶。」

    坐在母親膝上,拿母親的胸當椅背,母親的手一下一下不住撫摸著頭髮,她偶爾會抬起頭來,「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的眼淚如泉湧。

    無論什麼時候,她醒來,媽媽總比她早醒,她睡了,媽媽還在幹活。

    媽媽要到她長大成人才敢生病,那一病結果沒起來。

    韶韶出院那日,鄧志能要進手術室,她獨自叫車回家。

    腳軟手軟地回到家門,管理員馬上走過來,「鄧太太,你回來得巧,請把鄧醫生的車挪一挪,它堵住了華律師的車出不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去一看,果然是,只得回家找到車匙,上車去把鄧志能的車子開走。

    坐在駕駛位上,一抬頭,看見車子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人,那人不是別人,正是區永諒,仇人見面,分外眼紅。

    韶韶雖然大病初癒,也還有力氣咬牙切齒地大叫一聲:「劊子手!」

    她一踏油門,車子往前沖了十餘尺,眼看要撞上去,區永諒並沒有躲開,他站著一動不動,似準備送死。

    韶韶在千鈞一髮之際踩住了剎掣,車子是德國車,性能好,她伸出頭去罵:「找死?」車頭離區永諒不到一尺。

    管理員馬上跑過來問:「什麼事,鄧太太,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這人找死!」

    管理員陪笑問:「這位先生找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找鄧太太。」

    管理員不欲理此閒事,退得遠遠。

    區永諒很鎮靜,「韶韶,我有話同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殺父仇人,無話可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聽我解釋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生氣的說,「你再纏著我,我報一一零。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那不是我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大怒,「什麼叫不是你?」

    她進入電梯,按下關門掣,在電梯門合上之前,她聽到區永諒在門外大叫:「告密成功的不是我!」

    韶韶頭都暈了,伏在電梯壁上喘息。

    進入屋內,倒在沙發上。

    傷口痛得她不住呻吟。

    只得連忙取出一粒藥丸服下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,電話鈴響。

    韶韶希望是鄧志能。

    「區小姐?我姓華——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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