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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區永諒臉色反而平和了,「是,是真的。」多年來背著內疚重擔,認了罪,忽然卸下了千斤之壓,反而舒服。

    蘇舜娟臉色灰敗。

    韶韶這時才發覺,噫,原來她不知道真相。

    「許旭豪被捕是因為你泄漏秘密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由我親口告訴特務,許旭豪是地下黨員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恨惡此人,欲除之而後快。」

    蘇舜娟渾身顫抖,「但親友同學都以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你們看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恨他,是因為香如的緣故吧?」

    這時,奇芳「霍」一聲站起來,「我聽不懂這些對白,也不想繼續聽下去,對不起,我出去一下。」

    燕和這次行動與奇芳一致,她倆退出書房。

    區永諒語氣平淡,似在講別人的往事:「我一直痛恨許旭豪,我親近他,完全是因為姚香如的緣故,許旭豪出身富裕,長得英俊高大,資質聰明,平時根本不必做筆記寫功課,考試前夕翻一遍課本即能名列前茅,他憑什麼得天獨厚?我憎惡他這種要風得風、要雨得雨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蘇舜娟掩著面孔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一個窮小子,光是籌兩塊銀洋做大學報名費已經花盡我母親所有私蓄,她怎麼說,『這兩塊錢本來是買絨線給你弟妹織件新毛衣過年的』,人與人的際遇,怎麼可以相差那麼遠?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在這個時候開口:「這也不能表示你可以陷害他人,置他人於死地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拂一拂手,「他說得對,人的確分清濁高下,他是一個壞人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拉著韶韶的手,「我們走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聽他把話講完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說:「沒有必要了,我欲作嘔。」

    可是區永諒似住不了嘴,這番話他非說出來不可,他要說給自己聽,說出來而後快。

    「我舉報他,不過是叫他吃一點苦,叫他關起來——」

    韶韶抬起頭,「我們走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等一等。」

    是蘇舜娟叫住他們。

    「我也一起走。」

    她打開了大門,跟客人一起離開區家。

    她吩咐鄧志能:「在市區把我放下,我有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一言不發,風馳電掣,一路把車駛出郊區。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找個地方,我想喝一杯。」

    啊,幸虧有老酒這樣寶貝,造福人類。

    蘇舜娟下車之後,韶韶偕鄧志能到酒吧間坐下痛飲。

    「我真感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感激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母親,感激她一字不提,讓我有一個完整的少年及青年期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的確是個好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並不打算復仇。」韶韶頹然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安慰說:「她生活得那麼好,已經是報了仇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沒有能力替她復仇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並不想你那樣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區永諒會不會因內疚發瘋,在精神病院過其餘生?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微笑,「機會甚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晚上睡得著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一直接濟你祖母呀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不用他了,許家不再要他的臭錢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按住妻子的手,「真相總算大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我有什麼益處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的身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情願不知道,在這之前,我是一個快樂的人,此刻我心充滿仇恨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推一推面前的空瓶子,「我們回家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感謝上帝,我總算有一個家了。」

    半夜,韶韶起來嘔吐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服侍她,「我替你告假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大嘴,我不想上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休息一兩天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欲辭職,終身放假。」

    「酒醒後再商量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累了,一直以來沒停過,十五歲便出來替頑劣的小學生補習,我累得抬不起頭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支持你,不做就不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大嘴,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緊緊擁抱妻子。

    可是第二天清早,韶韶帶著熊貓那樣的黑眼圈又上班去了。

    身體裡有一把聲音呼召她,自小自力更生,上班是生命中大事,一切榮耀均自工作而來,除非倒下來,否則她抱著八字真言做人,工在人在,工亡人亡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替她辦了更改姓字手續。

    「你肯定不從夫姓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都沒想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個強悍的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。」

    姓區姓了那麼多年,要改過來,真不是容易的事,證件上的姓字改過來還算簡單,但是同事朋友以致相熟的店員之類仍叫她區小姐或區大姐。

    她也不去更正。

    她改了姓姚。

    「我得紀念家母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姚韶韶,活脫脫一個上海女子的姓同名。

    改了之後,內心舒服得多。

    奇芳找到了她。

    「那個故事,是真的吧?」

    韶韶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總算弄清來龍去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奇芳,對不起,你也是受害者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,即使生母沒有放棄我,跟著你們,生活必定清苦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十五歲之前,我只得一雙黑皮鞋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韶韶,你才是受害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過母親愛我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抬起頭,「我幼時,時常做夢,有一長發的女子輕輕擁吻我,非常親密,那是她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她一直是短髮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黯然說:「我必定是弄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蘇阿姨近況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她?她正與我父親辦離婚。」奇芳顯得漠不關心。

    韶韶吃了一驚,那麼些年了,她忍耐了那麼久,終於決定結束這一段關係。

    韶韶忽然問:「布家會怎麼想?」

    奇芳笑:「我們不用再關心布家,布志堅已與燕和分手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鬆口氣,「那真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?你別幸災樂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真心覺得好,自由比什麼都重要,好不容易擺脫苛政,又淘汰了吃人的禮教,何苦再把枷鎖往脖子上套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不語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她才說:「韶韶,你與我不同,你好比一隻彪勁的野生動物,自幼在曠野中覓食,崇尚自由,我同燕和,不過自一個家走到另一個家,抱怨歸抱怨,一想到外頭風大雨大,嚇得打哆嗦。」

    「胡說,找份工作,練習一下,保證跑得比我快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只是苦笑。

    「喂,別忘記你是我的妹妹。」

    「環境造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出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出息是要吃很大的苦頭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,」這是經驗之談,「不是熬不過去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一想到煎熬,就覺得沒趣,像你,自幼考獎學金,稍有差錯,即時失學,我真做不來,我資質差,又無毅力,不是那塊料子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感喟,當年姚香如假使沒有離開區永諒,她一直在區家長大,也會沾染奇芳的習氣吧;為一襲新衣煩惱,為男朋友一句話流淚……

    她失笑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笑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笑殖民地中國人一聽見要回歸祖國便驚惶失措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懊惱,「你太會諷古喻今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又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就要搬家了,地方大得多,父親把名下一間地位最好的公寓撥到我名下,韶韶,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我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使他內疚,我這個漁翁因此得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決定分家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燕和也得到了她那份。」

    「蘇阿姨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不會吃虧。」

    那麼精明的一個人,怎麼會拆散他的財產?

    「據說,你也有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一時沒聽明白,「什麼叫我也有?」

    「他也會分部分財產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「霍」一聲站起來,斷然說:「我不要!」

    奇芳訝異,「你這個人,好比文藝小說中那種富貴不能移的女主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叫他不要騷擾我,否則我對他不客氣。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你有毛病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是我的殺父仇人!」

    奇芳看了韶韶一眼,「韶韶,你將此事戲劇化,當時當地大量搜捕與另一個政黨有牽連的大學生,寧可殺錯,絕不放過,你父親那樣明目張胆從事活動,根本已經打算為他的信仰犧牲,他遲早會關進去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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