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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韶韶以不置信的口吻問:「你說什麼,祖母,你說什麼?」她如墮入惡夢迷宮。

    老人別轉了臉,繼續看向弄堂。

    一個小孩追逐另一個小孩,嘩啦嘩啦地叫過去。

    韶韶縮到角落,不住撫摸手臂,原來她皮膚上統統起了雞皮疙瘩。

    正在這個時候,聽見有人問:「你們是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韶韶呆呆地轉過頭去,只見一個年齡與蘇阿姨相仿的女子站在門口。

    張媽連忙上前與她細語。

    那女子臉色稍霽,充滿訝異,「你說你是誰?」

    韶韶問:「你又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許旭英,許旭豪的妹妹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你是我姑姑,我是許旭豪的女兒韶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旭豪有個女兒?」許旭英說著就哭了。

    蘇舜娟目睹這一幕,臉色灰敗,用手帕捂著眼睛流淚。

    「我還帶來了父親的同學蘇女士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母親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家母叫姚香如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人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在年頭已經去世。」

    許旭英看著侄女兒,「你像足了你父親,我不用看任何證明文件,我相信你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此際已不知自己像誰,擁抱著陌生的姑姑,號啕大哭。

    老人聽見哭聲,抬起頭來,「莫哭莫哭,為什麼哭?你父親就要回來了,旭豪,你是男孩子,將來要照顧媽媽同妹妹,怎麼老哭?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一聽,只覺人生的磨難無窮無盡,她不知道是否支撐得住。

    她抓緊了姑姑的手,淚如雨下,整個背脊被汗濕透,心中奇苦,忽然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,被老師冤枉默書作弊罰留堂,既委屈又害怕,看著天色已黑不能回家的情況,正與此刻相同。

    這時,幸虧蘇阿姨過來說:「韶韶,你且去洗把臉,別激動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一想,這是事實,切莫刺激祖母與姑姑才好。

    她慢慢把情緒壓抑下去。

    姑姑給她一杯白jú花茶。

    張媽說:「我要餵老人家吃飯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連忙站起,「讓我來。」

    張媽說:「我熟手,她會多吃點。」

    蘇舜娟此際作主說:「韶韶,我們先回去再說,讓姑姑吃飯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把酒店房間與電話號碼留下告辭。

    蘇阿姨一直輕輕撫摸她的手以示安慰。

    韶韶摸著自己濡濕的額角忽然大笑起來,「難怪母親對我的身世一字不提,她做得對,的確知來無益。」

    蘇阿姨不作聲。

    韶韶過一會兒又說:「原來她一個人統統承擔了去,好苦的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夜,韶韶徹夜不能成眠,坐在床角,默默流淚,一閉上眼睛,就似看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年輕人被扛到家門,身體穿孔,汩汩流著黑色的血,他母親一見之下,神智就從此昏迷。

    韶韶握緊拳頭,直至指節發白,那年輕人,正是她的父親。

    她聽到得得得的聲音,半晌,才知道那是她牙齒叩牙齒發出來的異聲。

    正彷徨間,忽然聽見有人敲門,她跳起來,沙啞著聲音問: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我是志能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,怎麼會是鄧志能?

    韶韶連忙去打開門,看到丈夫,如見到救星,籟籟落淚,「大嘴,大嘴,你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連忙抱住她,「韶韶,你怎麼臉如金紙?」

    「大嘴,說來話長,你是怎麼來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獨坐家中,心血來潮,心驚肉跳,故趕了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,大嘴,我需要你,此刻我真的需要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我老實同你說吧,是蘇女士打電話把我召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又是她,蘇阿姨真是個好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在電話中已與我說過大概,你不必重複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坐在床沿,打個呵欠,寬衣解帶。

    「大嘴,你睡得著?」

    「儘是婦孺老弱,單靠我,我能倒下來嗎?非得休養生息不可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一句話提醒了韶韶,她渾身血脈流通了,漸漸暖和,恢復鎮定。

    說得對,她若先倒下來,還能照顧祖母與姑姑嗎?

    韶韶連忙去淋浴洗頭。

    想到母親苦命,又哭了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披著浴衣出來之時,看見鄧志能正在沉思。

    「想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在想,這些年來,不知由誰照顧許家母女的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這倒是真的,還能請看護照應老人,可見必有外快支持。

    「聽蘇阿姨說好像是區永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必定是他,可是,他為何那麼好心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是要好同學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也只能那樣想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大嘴,你想到了什麼?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睡吧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和衣躺在他身邊,「大嘴,幸虧嫁了你。」

    真奇怪,不論世人遭遇如何,太陽還是升起來了。

    韶韶躺在床上,忽然想起前些時候看過的新聞片,南斯拉夫內戰,遍地哀鴻,志願機構設法弄來一輛旅遊車,接載一群孤兒往德國邊境,可是還是遇到狙擊手,車上擋風玻璃全碎,大人用身子覆蓋在兒童身上保護他們。

    可是四十多名孤兒中還是有兩名中彈死亡。

    屍體放在醫院手術室里,鏡頭推向前,用白紙半覆蓋著,小小的手小小的腳,面孔平和。

    韶韶記得她忽然之間淚如泉湧,啊,已經去了上帝的國度了,統統變成長翅膀的小天使,永遠不必吃苦了。

    在世上那樣苦,去到天國也是好的。

    在這一剎那,韶韶忽然覺得人生在世,其實並無太大意義。

    韶韶默默流淚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拍拍她的背脊。

    韶韶責怪丈夫:「都是你不好,我根本不想知道身世,是你叫我尋根問底,以後,我永遠不能安眠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嘆口氣,「有時我覺得殖民政府的愚化教育再正確不過。」

    真的,知道那麼多幹什麼,一切在辛亥革命終止,加個句號,束之高閣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又說:「知道太多,反而無益。」

    天亮了。

    蘇阿姨過來敲門。

    很明顯,她也沒睡好。

    一坐下她就喃喃自語:「當年我們也知道凶多吉少,故此帶著香如頭也不回地走到南方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追著問:「家父可知道我的存在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不認為他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頹然,無比淒涼。

    「不知道豈非更好,否則掛著你,多一樁心事。」蘇舜娟深深嘆息。

    韶韶呆呆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。

    這時候,有人敲門。

    韶韶起來開門,門外站著她昨日才相認的姑姑許旭英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來了?」韶韶連忙上前握住她的雙手。

    「趁你們未出去,我來托你辦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說。」

    許旭英看了看房中另外兩位客人。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都是自己人。」

    許旭英仍然不語。

    這時,鄧志能機智地說:「蘇阿姨,來,我們到樓下去喝杯咖啡。」

    兩人走出房間,關上門,過了一會兒,許旭英才開口:「韶韶,我育有一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是。」那是她嫡親姑表兄弟。

    需要些什麼呢,韶韶想。

    「他在文革中吃了一點兒苦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得不溫言安慰,「那是過去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成家之後,給家裡添了一個孫兒,今年二十一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多好,可是需要學費留學?」

    許旭英不語。

    韶韶以為她不好意思開口,真是難得,韶韶聽同事說過,有些親眷開起口來,悍強之態,宛如討債。

    隔了很久,她才說:「那孩子,已經在外國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多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叫鄭健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馬上與他聯絡,請把地址給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鄭健的照片。」

    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,嘴角有點倔強。

    「我聽他的同學說,有人在舊金山見過他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希望他還在世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可是,一點兒音訊都沒有,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?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。

    「假如找得到他,同他說,他父母很掛念他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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