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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那小朋友只得說:「大姐,我立刻幫你去查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忽然想跟從母姓。

    她趁午膳時間與奇芳通了次電話。

    奇芳一副隔夜嗓子,一聽就知道還沒起床。

    嘩,睡到日上三竿,真厲害。

    「韶韶,你的聲音真叫人愉快。」她有點哽咽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心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曉得?」

    「聽得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與燕和大吵了一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姐妹以和為貴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唏,這是我們家事,外人不會了解,你不知道她這個人,自幼父母親已把她寵成一種罕見怪物,此人利慾薰心,一直嫌我這個姐姐會影響她順利嫁入豪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會!」韶韶不以為然,「一人作事一人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嫌我名譽欠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做過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?」

    「出來,韶韶,我慢慢告訴你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下午四時,我開一次小差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見不散,死約。」

    見了面,奇芳把原委告訴韶韶。

    「我結過兩次婚,她認為我有辱家聲,聽說,她未來公婆頗有迷信,怕乃妹像乃姐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「嗤」一聲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以為然?」

    「幼稚,」韶韶不知不覺肯定已站在奇芳這一邊,「這年頭誰沒結過一兩次婚,燕和毋須急於做順民討好布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知道那家人姓布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然我還能在新聞局裡辦公?」

    「布家請客,我全部不出席,我不是太懶,我根本已經很少回家,那日,家母叫我赴宴,我還不願出現呢,幸虧去了,認識了你這樣的好友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,我們老說,告訴他呀,坦坦白白地和盤托出呀,這有什麼好瞞的?可是輪到自己,統統不是那麼一回事,韶韶此刻就開不了口。

    半晌,她問:「奇芳,你快樂嗎?」

    奇芳抬起頭,想了一想,「不,我不快樂,我衣食住行均屬上乘,但是我從小不快樂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一直覺得父母不喜歡我,在我印象中,母親從來未曾緊緊擁抱過我,我們從來沒有互相訴過衷情,可是他們待燕和是截然不同的,相信你看得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吞一口涎沫,「但是你已是成年人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微笑,「呀,可是我一直有自卑,一個人如果連父母都不能討好,還能討好誰呢?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不必要的敏感。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為何我們那麼投契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真想知道?你準備好了沒有?」

    那奇芳猶疑了,警惕地把雙臂抱胸前。

    韶韶嘆口氣,「不不,我並非同性戀者,事情更糟,我是你同母異父的姐姐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張大了嘴,凝住表情,一動不動,她五官長得秀麗,靜止的時候,面孔更覺完美。

    韶韶這才發覺,長得像母親的,其實是奇芳。第五章  過了許久,奇芳舉杯喝盡面前的冰水,「我不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進一步黯然解釋,「我們的母親結過兩次婚,我姓許,你姓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明明也姓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我姐姐?」

    韶韶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奇芳凝視她,雙眼發紅,「你為什麼到現在才來相認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說過我也是剛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把這件事一直隱瞞我們?」奇芳聲音忽然提高。

    周圍的茶客已轉過頭來張望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三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哪三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母親以及你的父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為什麼不肯親口跟我說?」

    「口難開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忽然掩著臉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韶韶了解這種情況,情緒受到太大的壓力,一個人不是哭就是笑。

    她按住奇芳的手,「我們出去走走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怕其餘的客人不了解。

    奇芳不反對,韶韶握著她的手,拖她出去,站在商場一個櫥窗前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奇芳喃喃道:「我明白了,許多不能解釋的細節,此刻完全水落石出,我到今日才恍然大悟,為何我的待遇與燕和完全不同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溫言勸道:「蘇阿姨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苦澀地說:「她固然沒有陷害我,可是,她也不愛我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,櫥窗內的售貨員朝她倆微笑,她推門出來,「兩位小姐,請進來參觀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忙說:「改天吧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抬起頭,「到我家來,我們再談一會兒。」無助一如孩童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的家布置新穎雅致,窗戶外是維多利亞港。

    一看就知道是父親津貼的。

    韶韶黯然,她可沒有靠山,她所有的,不過是自己一雙手,不精明行嗎,不能幹行嗎?

    韶韶打開手袋,取出母親舊照及新照,遞給奇芳。

    「我的媽媽?」

    韶韶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長得那麼美。」奇芳忽然破涕為笑。

    韶韶想起鄧志能首次見到她,尚稱讚曰:伯母真是斯文端莊。

    奇芳又說:「原來我像她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我也覺得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她輕輕躺在沙發上,吁一口氣,情緒太緊張了,她渾身肌肉酸痛。

    奇芳站起來,「我要同我爸好好談談。」

    「坐下,現在不是時候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準備好的時候自然會叫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要給他時間?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我們是成年人,予人方便,即自己方便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是我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父親也是人,把他逼入窮巷,也不是好事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呆半晌,問道:「韶韶你幾歲?」

    「比你大一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的智慧勝我百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敢當。」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,她倆緊緊擁抱在一起,兩個人都哭了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,韶韶的無線電話在她手袋裡響起來。

    是鄧志能找,「你在什麼地方?」

    韶韶講了地址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聲音嘶啞,看樣子你已與奇芳相認,我過三十分鐘來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捧出照相簿。

    「這本全是生日照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連忙打開來看。

    照片這回事,拍的時候頂無聊頂費神,可是日後看起來其味無窮,簡直堪稱是無價寶。

    自照片中韶韶目睹奇芳一年一年長大,每年都坐在漂亮的生日蛋糕面前穿著新衣服拍照。

    蘇阿姨待她也極好。

    奇芳忽然問:「誰陪你長大?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一怔,「媽媽呀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霍一聲站起來,「她一直活在世上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去年才過世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變色,「這些年來,她明知我流落在外,卻不加以理會?這算是什麼母親!」

    韶韶氣了,「你有什麼資格這樣批評她?你根本不認識她,你跟著生父生活,怎麼好算流落!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是怎麼過的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的聲音更大,「你又何嘗認識我的童年!」

    奇芳瞪著韶韶,韶韶瞪著奇芳。

    兩人都有圓滾滾的大眼睛。

    終於,奇芳跌坐在沙發里,「我不相信這是真的,可是我心知肚明,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,我的生命如一張拼圖,一千塊碎片中就是少了這一塊,你一說,我就知道這是真的,我曾多次懷疑母親對我的冷淡必有原因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按著奇芳的肩膀。

    奇芳把她的手抓得緊緊。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告訴我有關你的婚姻。」

    誰敢這樣問一個朋友,三十年深交都不管用。

    血濃於水,姐妹就是姐妹,剛相認,她不介意問,她也不介意答。

    「很長的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什麼故事不能以三句話講完。」

    奇芳苦笑,「純是誤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更精湛了,一句話,四個字。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」奇芳駭笑,「你一貫口氣是這樣尖銳諷刺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失禮,這是我少年功力所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倒好,你可以幫我對付燕和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我不會做任何人的打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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