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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蘇女士嘆口氣,「強化教育搞得真成功。」
鄧志能看著她,「許旭豪,是一次運動中的黨員吧?」
「是,他相當明目張胆,並非地下黨員。」
鄧志能唏噓,韶韶感情激動時,他老勸她:「喂,請你控制你自己,我們不是搞革命。」沒想那也許是遺傳因子發作。
「那是一次流血革命,戰鬥激烈,一夜,許旭豪和許多大學生一樣,失了蹤,沒有再回來,我們只得匆匆帶著姚香如南下,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」
「許旭豪是危險人物,為何接近他?」
「香如不理這些。」
「那你呢?」
「我對政治一無所知,但我一直喜歡區永諒。」
「這樣被株連,豈非十分無辜?」
蘇女士沒有回答那個問題,雙目看著遠處。
鄧志能很低聲地說:「我猜想那時你們都非常非常年輕。」
蘇女士苦澀地笑,「革命、戀愛,都必須非常年輕。」
鄧志能給接上去,「過了二十五歲,還是改良生活要緊。」
蘇舜娟說:「我沒想到的是,香如並沒有把往事告知女兒。」
「你且說一說,三個好友,如何失去聯絡?」
就在這個時候,醫院擴音器大叫起來,「鄧志能醫生,鄧志能醫生,急診室找。」
小鄧立刻站起來回應。
蘇女士馬上說:「在聽完整個故事之前,暫且莫向韶韶透露真相。」
「是。」
鄧志能匆匆轉頭向樓下走去。
現在,心靜了下來,他猶豫了,該不該先把這一節會面過程向韶韶坦白呢?
他感覺到一股壓力。
可恨他沒有時間聽完整個故事,可是憑他的智力,也許可以憑已得資料拼出一幅圖畫。
他自沉思中走出來,「韶韶,我有話同你說。」
一轉頭,發覺韶韶已經熟睡。
小鄧啼笑皆非。
他輕輕說:「伯母,你可以放心了,韶韶完全不像你,韶韶本性如豬,聰明、愛玩,從不關心明朝。」
他替她熄了燈。
這當然是因為他疼她的緣故。
如果你愛一個人,那人永遠又小又笨,需要憐惜照顧,可是假使你不喜歡他,他立刻變得老謀深算,是只妖精,必須好好提防。
韶韶當然不如丈夫所形容的那般不濟,可是在鄧志能眼中,她不會長大。
輪到鄧志能做那個夢了。
他在書房填稅表,忽然聽見咳嗽聲。
他抬起頭來,「伯母?」
他沒有改口叫岳母,那時,他與韶韶尚未結婚。
他站起來,走出書房,「伯母,是你嗎,你如果有話,可以同我說。」
他聽到輕輕的嘆息聲。
他肯定那是伯母,不禁心酸側然,「伯母,你看韶韶生活得挺好,你還有什麼不放心?」
這時,有人推他,他驚醒,發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,伏在書桌上睡著了,推他的正是韶韶。
小鄧疲乏地笑,「愛妻,你可有表演三蓋衣?」
韶韶關心的說,「你做惡夢?嘴裡呵呵連聲。」
「我夢見伯母。」
「她怎麼樣?」
「我並無實際看到她,我只聽到她嘆息。」
夫妻倆握著手良久。
第二天,鄧志能主動找蘇舜娟女士談話,約好在醫院附近一個公園見面。
鄧志能臉上不是沒有若干憂慮的,「上次我們說到你們三人失去聯絡。」
有一個冰淇淋小販推著三輪車過來。
小鄧忍不住,買了兩筒香糙冰淇淋,一個給蘇女士。
蘇女士說:「坦白說,自從看到姚香如的訃聞後,我同區永諒就一直失眠。」
小鄧微笑。
他仍然愛她。
果然,蘇女士說:「他一直愛她。」
「那,為何離異?」
「她嫁給他一則是感恩圖報,二則是想從頭開始,可是事後發覺根本不能忘卻過去,故毅然離開了他。」
她沒有錯到底。
在那個時候,不願錯到底是要付出代價的,不但孤苦,也遭人非議。
鄧志能在這個時候作出建議,「不如我把韶韶也叫出來,聽聽這個故事。」
「不,這裡邊還有一個關鍵,韶韶也許不能自陌生人處接受這個事實。」
「那是什麼?」
「姚香如還有一個孩子。」蘇女士抬起了頭。
鄧志能張大了嘴。
呵,他靈光一閃,一定就是區奇芳。
韶韶與她一見如故,有著異常好感,就因為血統關係。
「啊,」鄧志能大悅,「韶韶原來有個妹妹,韶韶不孤苦了,我會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她。」
蘇女士默默不語。
「有什麼困難?」
「我與奇芳一直合不來,她不易相處,她完全不似韶韶,可是她父親異常偏愛她。」
「她們都不是孩子了。」
「正是。」
自蘇舜娟語氣中,小鄧可以聽出終身屈居第二的苦澀。
這麼多年了,她一直沒有升上去,在丈夫心目中,蘇舜娟地位永遠不如姚香如。
她比她忠心百倍,辛勞有加,可是在他心中,她就是不如她。
區先生想必也十分敬重妻子,但那只是一種感恩,他對妻子可能言聽計從,必恭必敬,但,他不愛她。
鄧志能不知道多慶幸他在韶韶心中是第一位,韶韶在他心中也是第一位。
太幸運了,在現代人複雜的感情生活中,簡直萬中無一。
「韶韶可以接受這個事實嗎?」
「她是成年人,她也已得知她並非姓區。」
蘇女士凝視鄧志能,「在你心目中,韶韶十全十美吧?」
「她?」小鄧幾乎沒跳起來,「我才沒盲目從妻,她這個人缺點之多——」
「可是,她的缺點也是可愛的吧?」
那倒是真的。
魯莽,急性子,全都是難得真性情。
蘇女士嘆息一聲,「但願我的女兒也可以找到這樣的理想對象。」
小鄧怪不好意思,「把我說得太好了。」
蘇女士手上那隻冰淇淋開始融化,小鄧把冰淇淋接過來,三兩口吃光。
「奇芳還不曉得她非我親生。」
小鄧大為訝異,「噫,你們應該早就告訴她,這種事瞞不了一生,也毫無必要隱瞞。」
「區先生不讓我說,當年他把奇芳爭過來撫養,就決定不讓她知道。」
荒謬,「拖到今日才說可能更為尷尬。」
蘇女士不語。
「奇芳同燕和感情可好?」
「奇芳自幼被送到康瓦爾寄宿讀書。」
小鄧感喟,「她是問題兒童?」
「只有她的親生母親才敢那麼說。」
小鄧看著她,也許,問題就出在她從來沒有斥責過這個女兒。
不過,他是小輩,他只敢腹誹,他沒敢當面說出來。
他終於說:「我會選擇適當時機儘量婉轉地把這件事告訴韶韶。」
蘇女士站起來,「謝謝你。」
她看上去十分疲乏,說這個故事,用盡了所有的力氣。
「我送你。」
蘇女士說:「有車子在公園門口等我。」
鄧志能忽然問:「你與我這次會面,也是區先生示意的嗎?」
「不,我並非沒有主張的人,這是我自己的主意,再瞞下去沒有意思。」
「我代韶韶謝你。」
「先別高興,也許韶韶會怨我。」
在這件事之前,鄧志能滿以為他自己機智、深沉、涵養工夫一流。
但是他對自己失望,他沒沉得住氣。
那日傍晚,韶韶開車上來接他。
她感慨地說:「看到沒有,纜車站,十一二歲的某個星期六下午,母親帶我坐纜車到山頂,在舊咖啡屋給我買了熱狗吃,可是不幸我喝了幾口咖啡,一直覺得胸口悶,那是我童年時絕無僅有的外出活動,歷歷在目。」
小鄧靜靜聆聽,他早有心理準備,已經把耳朵訓練好,他知道以後那幾十年,這一類事故是有得聽的。
韶韶伏在車子駕駛盤上,「怎麼搞的,仿佛就是昨日之事,如不,即是上個星期,但當中二十年過去了。」
「噓,別透露你真實年齡。」
「我從不隱瞞年齡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還年輕。」
「不,那是因為我的成績與我年齡相等,還有,我並不想做比我年紀幼稚的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