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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小鄧一味認錯,「是是是是是。」
「再說,人家會以為我同你夾好了做圈套,一個扮紅臉,一個做白臉。」
「是是是是是。」
「你這人!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。」韶韶悻悻然。
「是是是是是。」
「你有完沒完?」韶韶笑罵。
「是是是是是,我還能說第二個字嗎?」
「況且母親的事,她不一定全知道。」
「不知全部,也知道八九。」
「你憑什麼那樣說?」
「她在你兩三歲時還見過你。」
韶韶不語。
「她一定目睹你母親改嫁。」
半晌,韶韶抬起頭來,她也明顯地比今早蒼老了,「我不想再發掘往事。」
「那你為何來見蘇舜娟女士?」
「因為我懷念母親,已與母親永別,能見到母親生前好友,也是一種慰藉。」
鄧志能摟著妻子的肩膀,往停車場走去。
這時,天正下毛毛細雨,他倆沒帶傘,也不在乎,在雨中並無加快腳步。
小鄧對韶韶說:「即使母親活足九十九歲,孩子們也總覺她去得太早。」
韶韶抬起頭,「家母從來沒享過福。」
「生下你,已經是福氣。」
「大嘴,你真會講話。」
「我能不能請求你別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?」
「蘇阿姨是半個自己人。」
「咦,」小鄧到這個時候才說,「下雨了。」
他倆已經衣履盡濕。
第二天,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。
同事笑道:「著色我就不會了。」
「但是,你一定認識這樣的人手。」
「有一位老先生,從前做美工,如今退休了,情商客串,不知行不行。」
「拜託拜託。」
那年輕的攝影組同事側側頭,「真沒想到彩色攝影會這樣普遍,黑白底片除卻我們這些行家,簡直已經沒有用。」
「是在六零年代起飛的吧?」
「真正蓬勃,是在七零年左右,人各一機——照相機。」
「這張照片歷史悠久。」韶韶輕輕說。
「彌足珍貴。」
「交給你了。」
「我下了班馬上替你做。」
做妥後韶韶會給蘇女士送去。
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,有初來報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聞室來看報紙。
師姐如區韶韶,當然更具歸屬感。
不知怎地,那沒有間隔、鬧哄哄的新聞室早已成為她的精神寄託。
母親生前來過一次,十分訝異。
「女兒你坐什麼地方?」
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張寫字檯。
母親疑惑,「不是說升了級,環境如此惡劣,如何撰稿?」
韶韶連忙替新聞室辯護:「我們不是裝修門面公司,而且,即使是華爾街日報的新聞室,也不隔斷,不信你去打聽。」
「你的大衣掛哪裡?」
韶韶微笑,「我很少穿長大衣。」
母親無話可說。
「每日在何處午膳?」
「隨便亂吃。」
母親索性噤聲。
一代不如一代,一代比一代辛苦,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經認為辛苦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。第三章 韶韶終於回了家。
鄧大夫已經起來,收拾好地方,做了香濃紅茶,正在澆露台上的玫瑰花。
韶韶一一看在眼中,深覺幸運,她找到了好拍檔,這同本身條件有什麼關係呢,許多比她漂亮、出身更好、修養更佳的女性都沒有碰到適當的人。
鄧志能懂生活情趣,這才是最重要的。
見到妻子回來,替她斟杯茶。
「放完這次假,我倆就聚少離多。」韶韶笑曰。
小鄧一定有適當的答案:「噫,放完再說吧,一天的憂慮一天當就夠了。」
韶韶最愛他這種樂觀的態度。
她到這時才看到電話邊的留言,「怎麼,蘇阿姨一早就打過電話來?」
「是。」
「說些什麼,你沒有得罪她吧?」
「喂,我又不是生番。」
韶韶緊張起來,「她有什麼事?」
「請你吃飯,叫我也去。」
「是在她家嗎?」
「不,在外頭名貴西餐館。」
「呵,我馬上復電。」
韶韶十分高興,撥通了電話,「蘇女士在家嗎?」
那邊沉默了一會兒,韶韶又問了一聲。
一位男士才答:「她出去了,你是哪一位?」
「我是她朋友區韶韶。」
那人震動了,「聲音那麼像!」
韶韶不知他是誰,更不知道她的聲音似誰,只得陪笑。
半晌對方說:「舜娟回來我叫她同你聯絡。」
「勞駕。」
韶韶轉過頭來,「那位,可能是蘇阿姨的丈夫。」
她忽然明白了。
像,當然是像她母親,他們全覺得姚香如與女兒一個印子刻出來。
韶韶問:「我可像母親?」
小鄧答:「其實不很像,但是外人眼中,三分像已經是十足像。」
「而且,」韶韶微笑,感慨地說,「他們也許十分想念家母。」
小鄧抬起頭,「嗯,蘇舜娟的丈夫叫什麼名字?」
「噫,我不知道,她未曾說,我不曾問。」
「你猜呢?」
「唏,趙錢孫李,張三王五,怎麼猜?」
鄧志能全神貫注地看著妻子,「我猜,那名字或許會叫你吃驚。」
韶韶「嗤」一聲笑,「不如想想穿什麼衣服去吃那頓西餐。」
小鄧答:「旗袍。」
韶韶忽然想起母親那件舊絲絨外套。
反正有空,她把它拿到一個開時裝店的女友處借蒸氣熨斗一用。
女友出來一看,「嘩,美。」
說也奇怪,蒸氣一噴,絲絨的茸毛又漲鼓鼓豎起來,恢復了七八成舊貌。
「披起它。」
完全合身。
「袖圈窄了點,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壯些。」
「是,」韶韶惻然,「我們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馬。」
女友很沒味道地接下去:「這也還不要緊,奇是奇在也沒有誰感激我們。」
「父母呢,父母總不一樣吧?」
女友坐下,點一支煙,「家母蔑視我嫂子弟婦不學無術,沒有工作,少份收入,可是又覺得我不爭氣,不懂得在男人身上找生活,沒面子。」
呵,那麼難侍候的老太太。
「要家用之際,男女平等,分家之時,我是女兒。」
她替韶韶把外套掛在衣架上,「拎著回家。」
韶韶道謝告辭。
照片也做好了。
四個人,兩個女主角的衣服一件粉紅、一件淡藍。
忽然之間,韶韶看清楚了,「小鄧,媽身上這件外套,就是我這件呵。」
「咄,我早就發覺了。」
「怎麼不說?」
「這樣明顯的事,說來作甚?」
「我偏偏沒看出來。」
「你會不會是視野廣闊了?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遠視,老花。」
不,韶韶只是粗心,少年時她認為這是一項缺點,此刻她覺得不知多好,看不到,不用煩,粗枝大葉,自有福氣。
韶韶索性選購一隻相架,連照片一起作為一份禮物,這就回了禮了。
赴會那夜,連小鄧都規規矩矩結了領帶。
韶韶只得穿一件晚服,是那種所謂「小黑裙」,細細吊帶,半低胸,再不穿,稍胖些,也就不能穿了。
打扮停當,小鄧看妻子一眼,忍不住用粵語贊道:「真-唔打得都睇得。」
韶韶瞪他一眼,「你才去打天下,我坐家享福。」
她取過舊絲絨晚裝披上,天衣無fèng。
主人家早到,坐在看得到海景的桌子上,一桌三位女客,輕輕向他們招手。
連韶韶就是四位女士,今日眾星伴月,小鄧大受歡迎。
蘇舜娟女士為他們介紹:「我兩個女兒,這是奇芳,那是燕和。」
韶韶打過招呼握過手才坐下來。
奇芳與燕和二人都是白皮膚,高挑身段,其中燕和的臉圓些,比較像母親,可是奇芳漂亮,她有種風情,使看上去像個女明星似光彩耀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