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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「哎哎哎這不是你。」
韶韶撫著自己前額的頭髮笑了。
真的,她從來不是個黑心人。
大學裡有個要好的同學叫霍永錦,廣東人,可是英俊的長方臉卻似北方人,他家裡希望他早婚,因是唯一的男孩子,偏偏韶韶已決意要照顧母親,婉拒了他。
真笨,霸住他不行嗎?韶韶不是黑心人,那樣喜歡他,也願意放棄他。
如今電視上一個當紅的新星像煞當年的霍永錦,每次在熒幕看見那小伙子,韶韶就無限感慨,心中牽動,凡是女性都懷念英俊的面孔。
分手時霍永錦十分平靜地說:「你永遠找不到像我這樣的人了。」
這話完全是真的。
一過了二十一歲,渴望愛與被愛的感覺都會漸漸淡卻。
她對鄧志能,是不同的一種感情。
「一分錢買你的遐思。」
韶韶微笑,「我的思潮一向是遊牧民族。」
「你的肉身已是歸家娘了。」
說得是。
撥電話的時候手心有點冒汗,「我找蘇舜娟女士。」
對方是一個年輕女子,「請等等。」
電話放下,韶韶聽到一陣悅耳的鳥語聲,蘇女士環境不錯,憑電話號碼已知那是高尚住宅區。
「哪一位?」她慡朗的聲音來了,「我是蘇舜娟。」
「蘇女士,我是區韶韶,還記得我嗎?」
沒想到蘇女士十分意外,「韶韶,是你,」或許是韶韶多心,聲音竟有點哽咽,但隨即恢復正常,「好嗎,蜜月愉快嗎?」
「一切都好,蘇女士,我想同你見個面,你方便嗎?」
「啊,」她怔住了,但隨即說,「可以,可以,我們出來喝下午茶。」
「明日下午四時,行嗎?」
「沒問題,我在文華樓下等。」
電話掛斷,韶韶一顆心還在撲撲跳。
「怎麼樣,」小鄧在一旁問,「憑直覺,是敵是友?」
「友!」韶韶肯定地說,「絕對是好友。」
小鄧放心了,「明日我打完球陪你去。」
「你也去?」韶韶訝異,這是她的私事。
小鄧把面孔趨近她,「區韶韶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」
「不不不,本市尚未實施共產主義,我的事仍屬於我自己。」
小鄧惱怒,「你膽敢剔除我!」
「我已決定單刀赴會。」
「我最多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等你。」
「鄧志能,沒想到你毛病不止一點點。」
鄧志能一聲不響取起報紙擋在鼻子前面。
韶韶氣結。
也許假期過後,恢復上班一忙他就會好的,韶韶同他講條件:「另一張桌子,不准出聲。」
因約的是長輩,韶韶早到十分鐘。
睡足了,又曬過太陽,膚色健康,穿便裝,韶韶看上去十分年輕漂亮,鄧志能在另一張桌子看新婚妻子,無限憐惜,真要對她好一點,她已經無父無母,孑然一人。
韶韶卻密切注意門口,四時零七分,一位穿名貴套裝的太太一進來,韶韶便站立迎接。
那位太太也有點緊張,她似乎也一眼就把區韶韶自人群中認出。
「韶韶?」
「蘇女士。」
很自然地,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。
果然不出所料,蘇女士環境不錯,韶韶目光過處,把長輩一身裝扮辨認得一清二楚。
母親生前,韶韶也曾努力為她添些好品質衣物,卻同蘇女士有一段距離,蘇女士的優雅是長年累月講究的成果。
「韶韶,我們早該見面了。」
「您是家母的——」
「同學。」
韶韶鬆口氣,叫聲「蘇阿姨。」
蘇女士忽然淚盈於睫,「你同香如長得一個模樣,剛才我一進門,嚇了一跳,寒毛全豎起來,心裡直叫,香如,香如!」自手袋中掏出手帕拭淚。
韶韶連忙安慰,「家母比我長得端正得多了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蘇女士連聲道歉。
「蘇阿姨,為何不早日與我們相認?我們母女好生寂寞,一個親友也無。」
「我們不知道你倆在本市。」
「你們?」
「我與……外子。」
「啊。」
「我們只打聽到姚國珊先生在美國紐約州新澤西居住,滿以為你們也在那邊,沒想到近在眼前,咫尺天涯。」
韶韶十分唏噓。
「我們是看到訃聞才知道的,好比晴天霹靂,致送——花環。」蘇女士聲音低下去。
韶韶輕輕說:「有人活到八九十歲,家母沒有。」眼睛看著遠處,動都不敢動,可是過一剎那,睫毛一霎,眼淚終於滾了下來。
蘇女士說:「知道你結婚的消息,真高興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我們一直記得你的名字叫韶韶。」
韶韶點點頭。
蘇女士同她母親不一樣,蘇女士是那種十分慡直,有什麼說什麼的人,非常難得,而母親,則凡事先觀察一會兒,然後雙臂抱在胸前,微微一笑,意見放在心裡。
這時有人過來,遞一塊手帕給韶韶。
韶韶連忙介紹,「我丈夫鄧志能。」
蘇女士立刻抬起頭,細細打量小鄧,像她那樣見多識廣,經驗豐富,又有智慧的前輩,幾乎一眼就能看清楚一個人的底子。
但見鄧志能中等身段,五官普通,穿套深色西裝,外形十分平凡,同皮膚白皙、相貌甜美、英姿颯颯的區韶韶不能比。
可是小伙子那充滿關注的眼神!
選夫選德,可見區韶韶有智慧。
蘇女士笑了,「好,好,但願我的女兒也有這樣的眼光。」
「呵,蘇女士也有女兒。」
「我有兩個孩子。」蘇女士微笑。
「有機會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。」
這時,鄧志能忽然自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,遞過去給蘇女士看。
「蘇阿姨,這位短髮圓臉的姑娘,是當年的您吧。」
蘇女士一看那張照片,呆住了。
她好像給一隻無形的手打了一巴掌似的,手顫動起來,接過照片,目不轉睛地看牢相片中的人,「是,是我,這是我,這張照片我也有一份,當年香如複印給我,我在離亂中失去,沒想到香如一直保存著。」她哽咽得說不出話來。
這時,連韶韶都覺得這位蘇阿姨反應十分激烈,非比尋常。
「這照片,可以給我嗎?」
韶韶答:「我馬上叫攝影組同事替我翻底複製。」
鄧志能真是一是一,二是二,「蘇阿姨,這是你,那是我岳母,請問,兩位男士是什麼人?」
韶韶沒想到鄧志能會那樣冒昧,不過,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。
蘇女士凝視照片,「這,」她指著方臉的年輕人說:「這是外子。」
「啊,」韶韶說:「那麼,長臉這位呢?」
蘇女士不出聲。
韶韶問:「是我生父吧。」
蘇女士抬起頭來,「當年的事,許多我己不復記憶。」
韶韶見她不想說,便握住她的手。
但是小鄧不放過這位阿姨,「這是韶韶的父親
蘇阿姨忽然鎮定下來,微笑一下,看著鄧志能,「小伙子,你倒是個厲害角色。」
鄧志能面不改色,「是,我是比韶韶精明。」
蘇阿姨無所懼,看著鄧志能說,「是,他是韶韶的父親,他叫許旭豪。」
「人呢?」
「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。」
「韶韶是遺腹子?」
「是。」
「可是——」
蘇阿姨忽然擺擺手,「小伙子,夠了。」
韶韶也大不以為然,「大嘴,你怎麼把我阿姨當犯人那樣盤問?」
鄧志能立刻收篷。
這時,蘇女士說:「韶韶,有他照顧你,我放心了。」
「蘇阿姨。」
蘇女士舉起手,「我累了,我們下次再談吧。」
韶韶還想說什麼,蘇女士又道:「不用道歉,我明白你們的心情。」
她站起來,這時,韶韶發覺她比進來時老了許多。
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。
司機開著輛藍色德國房車駛近,車子並非最新款式,可見她經濟情形一直很好。
送走蘇女士,韶韶立刻板起面孔,拿鄧志能開刀。
「你這是什麼意思?」
小鄧立刻舉起雙手,擋在頭上,表示無招架之力。
韶韶惱怒,「人家蘇阿姨即使知道往事,也沒有義務和盤托出,你不該得罪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