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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二人立刻細細欣賞。

    半晌,才想起那隻禮盒。

    打開一看,是威治活瓷器茶具一套。

    咦,這可不是同事送的,同事們都知道她最講實際,一隻耳杯走天涯,喝茶喝湯都是它。

    「有無賀卡?」

    「有。」

    上面寫著「區韶韶小姐新婚之喜,蘇舜娟敬賀」。

    「蘇女士是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毫無頭緒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一位伯母吧?」

    「嗯,也許,茶具用得著,將來可以招呼客人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鄧志能忽然叫她:「韶韶,過來看。」

    他手內握著張放大照片,前方當然是一對新人,後邊是觀禮賓客,小鄧指著其中一位太太問:「這是誰?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一看,「不認識,也許是路過的好奇人。」

    她曾派駐大會堂,一有空便下樓到婚姻註冊處去看新娘子。

    「好臉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每個中年太太都是臉圓圓,毫無分別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目光落在那兩隻銀相架鑲的舊照片上。

    「你來看,四人照片中那位不知名女士是否跟這位太太相像?」

    韶韶「嗤」一聲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捕風捉影。

    「她的姓名,也許就叫蘇舜娟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沒好氣,指著照片中其餘的面孔,「那麼,她,她,與她呢,又是誰?」

    小鄧忽然笑,「都是我的前度女友,前來看我最後一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,以後就沒機會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一入區門深如海。」

    幸虧行李簡單,三扒兩撥就收拾好。

    以他倆的辦事能力與生活經驗,無事不迎刃而解。

    不過韶韶也很明白,千萬不能生孩子,否則千年道行,也喪在一朝。

    韶韶的同級同事育有一嬰,平時因工作繁忙,交給保姆打理。放假了,內疚的母親特地花一個上午弄了一鍋魚粥,自以為美味非凡,誰知那一歲大孩兒不領情,不肯品嘗,那母親忍無可忍,把辦公廳的威武使出來了,整個鍋壓在孩子頭上,結果母子相擁大哭。

    太迷人了,便會愛恨交織,真可怕。

    不過母親說過:「可是他們也給你樂趣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問:「我呢,我有無貢獻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一直與眾不同,聰明、可愛、溫馴、讀書用功,生活中沒有壞習慣,你是媽媽的至寶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記得她笑得眼淚都掉下來。

    那樣稀罕的一塊寶石,長大了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名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想什麼?」

    韶韶回過神來,「沒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當然知道她又在懷念母親。

    兩人檢查過飛機票及護照後拎著行李剛想出門,電話鈴響了。

    小鄧立刻說:「別去聽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也許只是祝我們一路順風。」

    已經拿起聽筒,幸好這次沒脫口答「新聞室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區小姐吧,現在要叫聲鄧太太了。」聲音輕柔,是位伯母。

    「哪一位?」韶韶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姓蘇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你是送威治活那位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正是。」那邊也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好像沒有見過面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見是見過的,那時你還小,不記得,上星期看到報上的啟事,才知道是故人之女結婚了,這電話是新聞室給我的,太冒昧了,不見怪吧?」

    做公務員做得一點隱私也無,也只得新聞部。

    等在那邊的小鄧,一邊瞪眼一邊指著手錶,叫她有話快說。

    「蘇女士,我們正出門到飛機場去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那麼回來再通話,你們玩得高興點,順風。」識相地「咯」一聲掛斷線。

    「蘇女士?」小鄧卻緊張起來,「讓我同她講——」可是韶韶已經放下話筒。

    小鄧叫:「喂,你這人怎麼搞的?」

    韶韶莫名其妙,「不是你催我結束對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是蘇舜娟女士。」

    「該姓名對你有特殊意義?」

    小鄧蹬足,「你並不關心自己身世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她怎麼不顧身世?粵人口中的身世,泛指生活狀況與個人狀態,她區韶韶不知多努力把個人精神及健康狀況維持在巔峰狀態。

    至於鄧志能口中的身世,她倒是真的看得開。

    「飛機要起飛了,你還不動身?」

    他們並沒有去坦幾亞,那個地方黃熱病流行,政治又不穩定,韶韶且不會講法文。

    嚮往歸嚮往,正如韶韶一直嚮往到祖國最窮的窮鄉僻壤去教村童英語一樣,實踐起來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

    他們最終目的地是繁榮安定的夏威夷群島。

    雖然俗,照樣玩得很高興。

    睡到日上三竿,喝杯香檳醒醒神,再決定吃日本菜還是吃法國菜。

    因為家境不太好,韶韶直到要過了二十歲才有機會乘飛機,不過母親已儘量帶她四處散心,她最喜歡澳門,同母親坐三輪車,買蛋卷、看電影,還有,去拉吃角子老虎機器,贏過十塊錢,母親告訴她,那機器又名「一隻手臂的強盜。」

    後來同母親到拉斯維加斯,韶韶笑道:「不及澳門好玩。」絕對是真話。

    如果不是母親去世,韶韶不會那麼快結婚。

    生活並非不美滿,韶韶不想去發掘秘密。

    蜜月旅行期間,小鄧念念不忘那位蘇舜娟女士。

    以致韶韶說:「早知把她也請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蘇女士是整件事的鎖匙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事,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父親是什麼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是你說的嗎,他是誰不重要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此刻的你來說當然微不足道,可是我好奇。」

    「狗拿耗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我的岳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姻親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孩子的外祖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沒有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一定會有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咄!」

    就這個題目本來已經可以好好吵一架,可是微風陽光細沙著實地軟化了韶韶,她改變話題說:「你知否整個威基基是人造沙灘?唉,假作真時真亦假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卻說:「那位蘇女士並沒留下電話號碼,你猜,她還會不會同你聯絡?」

    韶韶已經睡著,一臉平和。

    她的夢境與她的表情剛相反。

    她夢見自己來到一間小小的房間,光線柔和,一個中年人背著她坐。

    她禮貌地問:「是父親嗎?」她已成年,且有自信,她完全知道應該說些什麼,正打算不著邊際地問候幾句,那中年人轉過身子來——

    臉上沒有五官,是張白板面孔。

    韶韶驟然驚醒,遍體生寒。

    若想這種惡夢不再持續下去,她非要把答案找出來不可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他們結束假期飛回家中。

    別小覷了區韶韶,在新聞部做了那麼久,被尊稱大姐,當然知道如何憑蛛絲馬跡尋找線索。

    她拿著禮物空盒到威治活公司去查訪。

    售貨員是個年輕男子,更好辦了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送禮物的朋友並無留下電話,我十分想謝這位長輩一聲,所以來問你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這套茶具由蘇女士購下,由我經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蘇舜娟女士是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一點不錯,」年輕人滿臉笑容,「讓我看看,我這裡還有她的電話號嗎,九二三四五六零。」

    上了年紀的女子用本姓出來辦事見人,相當罕見,一般都自稱李太太、張太太,韶韶又想起她母親,媽媽生前一拿起電話,必定報上姚香如三字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,咦,這是彼得兔子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一套四件,小杯小碗最適合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給我一套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拿到電話,「好傢夥。」他興奮地說,「區韶韶,我早知道你會辦事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語,幸虧新聞室的老闆們早十年就已經發覺這個事實,不然還真得喝西北風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回家再談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她已經看到一幅圖畫,叫水落石出,只見灰藍色吐著白沫的潮水慢慢退落,嶙峋的怪石一塊塊露出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不知這次主動是對是錯。

    趁還有假期,就試一試吧。

    韶韶輕輕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小鄧是個體貼的人,一見,便知妻子想的是什麼,他想想說:「查出究竟,然後將之擱在腦後,一勞永逸,也是好的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苦笑,「我希望他已經逝世,正如我一貫知道的那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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