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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那麼,」鄧志能說,「我的結論是,這個許韶韶即是你,你即是許韶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大嘴,你勿要烏搞好不好?」韶韶憤怒了,「家父姓區,叫區永諒!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看看四周,「我們回家再講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題目毋須再講,到此為止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把那張出生紙重新鎖好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的雙手微微顫抖。

    回到公司里,舌焦唇燥,諷刺上司,斥責下屬,對會議開始了還在亂鑽的記者厲聲說:「坐好!」

    然後在洗手間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,左眼底下一塊肌肉正不住輕輕顫動。

    如果許旭豪是她父親,區永諒是什麼人?

    到了黃昏,因立法局會議仍然進行,新聞室工作如火如茶,韶韶心情反而平復下來。

    誰是父親有何重要。

    她已成年,已經建立身份,她有自己的社交圈子,已經準備結婚,最主要的是,她兩歲喪父,沒有印象,明知損失不可彌補,早已放開懷抱。

    這分明是上一代的——,與她無關。

    對她來講,最要緊的是把工作做好。

    想到這裡,她金睛火眼批閱新聞稿。

    抬起頭,已經晚上十時,撥電話給鄧志能,鄧大夫在急診室,也還沒下班。

    韶韶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這個都會焉得不繁榮,超時工作,已視作等閒。

    她步行到停車場取車。

    遇一洋同事說:「好圓的月亮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抬頭一看,果然如此。

    汽車電話響。

    是鄧志能的聲音:「要不要喝一杯?」

    他真是體貼人,此刻一杯冰凍啤酒已可救區韶韶賤命。

    此刻,她再也不用提早回家陪伴母親。

    捧著啤酒,韶韶說:「真沒想到家母把秘密隱藏得那麼好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說:「太好了,什麼都不講,我很早就有疑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放什麼馬後炮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抬起頭回憶,「伯母從不訴苦,你想想,哪有不抱怨的老人家?簡直不正常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『孝順兒孫誰見了』便是最大的牢騷。」

    「許多的,孩子們爬在足前仍不滿意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家母不是那樣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十分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我自幼失父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是不幸中之大幸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父親到底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要不就是許旭豪,要不就是區永諒。」講得十分取巧。

    「鄧大夫,你才應該到我們新聞室來做發言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出生紙上姓許,宣誓紙上姓區,你的小中大學文憑都是區韶韶,新聞部證件也姓區,身份證護照上也寫區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沒好氣,「你想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要改姓許也來不及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實我最應該隨母姓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時不作興跟母姓,非得替孩子找個父親不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結果還不是沒找到,吃人的禮教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位區先生肯出讓姓字,已經不錯,法律上此刻你是他女兒,有權分享他的產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慢著,你假設我姓許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後來伯母改嫁,所以你跟繼父姓區至今。」

    很合理的假設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二人在何處?」

    「你若信伯母之言,他們已經去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兩個人都不在了?」

    「韶韶,你可不需要他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得對。」她也不會因此愛母親少一些。

    韶韶一直喝啤酒。

    小鄧忽然想起來,「伯母去世後你有沒有登訃聞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同事們出了許多力,事後亦有刊登啟事謝他們一聲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沉默。

    韶韶問:「你的意思是,我會自他們處得到消息?」

    「或許不,可能他們已經去世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有點累,揉揉眼,「如果恢復姓許,憑出世紙我可領取英國屬土公民護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若申請居英權,一定是首批獲得護照的人之一,何必拿三等文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我已棄權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曾苦勸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告訴過你,鄧志能,我不喜歡拿英國人給的特權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你跟我入英籍。」

    「鄧志能,我永遠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區韶韶,我們好似不大像情侶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微笑,「嚮往那種對白也容易,買本五十年代文藝小說高聲朗誦包你滿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回家吧,你倦了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夜韶韶緬想往事,七八歲的時候,母親接了外快回來做,不知是誰,叫她翻譯外國電影的中文字幕,一邊攤開劇本,一邊聽聲帶,重複又重複。那部電影叫《巫山盟》,男主角一直問:「你愛我嗎」,然後又輪到女主角問:「你呢,你可愛我」,後來她車禍撞斷了腿,他誤會她移情別戀……

    韶韶為他們心急,「說呀,你為什麼不說?告訴他呀」,幸虧最後是大團圓。第二章  母親做到深夜,韶韶睡好一覺起來,猶自聽到「你愛我嗎」,盪氣迴腸。

    交了卷子,韶韶便有禮物,大大的洋娃娃,新鞋襪……都是母親的心血錢,慷慨地用在她身上。

    韶韶雙目濕潤。

    吃了那麼多苦,到了今日,她區韶韶才不會做任何人的附屬品。

    即使是可愛的鄧大嘴。

    韶韶落下淚來,可恨她沒有能力叫母親享福,母親手藝至差一環是烹飪,韶韶手笨,只會煮罐頭湯、即食麵,老希望在母親生日時弄一桌家常菜請她,這個心愿始終未償。

    一日,得知上司認識專欄作家蔡瀾,而這位蔡先生十分會弄兩味,韶韶異想天開,同上司商量:「如此這般,能否請他到舍下一展身手?」

    那總新聞主任猶疑地說:「我們的關係十分客氣,怎麼好提出這樣的要求?」心想,女子過了二十七八歲尚不結婚,真會越來越怪。

    接著母親的健康急轉劇下,只得吃些易消化的健康食品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愛我嗎」,巫山盟的對白尚歷歷在耳,韶韶蜷縮在床上,仿佛回到七八歲模樣。

    而母親,母親正伏在床另一端的小書桌上,靠一盞六十瓦小檯燈,連夜操作。

    假如有父親的話,她不必如此辛勞。

    韶韶嗚咽。

    電話鈴響,是鄧志能的聲音:「睡不著?」他猜得到。

    韶韶說:「我們速速結婚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明日一起向上頭要求放假。」

    「放多久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個月。」就這樣決定下來。

    韶韶落淚。

    「想念母親?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住哭泣,她記得母親說過:「韶韶,志能也是個孤兒,對他好一點兒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問:「要不要我過來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很累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掛斷電話,蒼茫入睡。

    夢中見到母親來撫摸她頭髮,她伸出手去,發覺自己的手小小,是個嬰兒,這個時候,鬧鐘響了。

    第二日,鄧志能來接她上班。

    兩個人的上司聽了消息都眉開眼笑:「結婚是人生大事,好極好極。」

    兩個星期後,他們在報上刊登一則簡單的啟事,某年某月某日鄧志能與區韶韶在某註冊處結婚。

    那日韶韶穿一套象牙白現買的禮服,沒有用頭飾,也不戴首飾,但是年輕的女同事不約而同地說:「區大姐今日好漂亮。」

    大筆一揮,簽下名後,成為合法夫妻,假期也正式開始。

    韶韶已搬到鄧志能的宿舍去住,心裡踏實多了。

    「適才有無注意到觀禮席上有異樣的客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,誰來了,伊利莎白二世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已問過陛下,她適逢子女婚姻糾紛,無暇出席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你指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希望看到你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沉默。

    他們隨後忙著收拾衣物出門。

    韶韶嘀咕:「為著這班同事才去置套禮服,信不信由你,值我半個月薪水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過,穿上也真好看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笑,溫柔地看著他,「鄧大嘴,我愛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我終於自你嘴裡聽到這三個字了,苦盡甘來,守得雲開見月明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有人按鈴,門外站著新聞室的辦公室助理小明,笑嘻嘻:「他們叫我送來的。」

    手上捧的是一大疊放大照片,已經衝出來了,另外一隻名貴禮盒,不知裝些什麼。

    先看照片,拍得真好,也難怪,鏡頭與手法已拍過無數達官貴人,駕輕就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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