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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這是一盒瑞士巧克力。」

    她打開來,裡邊的糖已經吃光,可是每一張印著風景花卉的包裝紙卻整整齊齊地收在盒內,驟眼看,仿佛是盒完整的糖果。

    「這是我用第一次替人補習所得的薪酬買來送給她的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動容。

    「十多年了,沒想到媽媽一直留著盒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看鞋盒裡是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盒內有一雙小小童鞋,「這是我第一雙鞋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鞋身上都是鉛筆痕?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我第一幅作品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不得了,筆觸似克定斯基,為什麼不朝這方面發展,可別抹煞了天才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白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還有小小几只錦囊,裡邊有若干項鍊戒指等飾物。

    「看到沒有,就這麼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堪稱家產微薄,罷,誰叫我愛你呢,不計較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拾起盒子底一隻信封,有點緊張,會不會是母親的遺言呢?

    她輕輕拆開,那是兩張照片。

    甫士卡大小,原是黑白,可是經過人工上色,十分精緻,簡直像藝術品。

    韶韶從來沒見過這兩張照片,連忙遞給鄧志能。

    「這是家母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不由得喊出來,「好一個漂亮女子!」

    真的,短鬈髮一圈圈貼在額前,耳環是兩朵花,穿件旗袍,身邊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。

    「這是誰?」小鄧問。

    韶韶黯然說:「可能是家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快看另外一張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另外一張是四人合照,除出姚女士與那位男士以外,還有一對年輕男女,四人齊齊看著鏡頭,露出雪白牙齒。

    「是同一家照相館,叫上海萬象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,」韶韶說,「看她年輕時多美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可不大像伯母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不去理他,「照片是同一天拍的,看,印著年份,一九五零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時上海解放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好像就快了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感慨的卻是另外一回事,「看,大嘴,人一下子就老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什麼時候賜我一個如此不堪的綽號?」

    「去,我們馬上去買兩隻銀架子把照片鑲起來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卻說:「其餘那兩位長輩是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的同學、朋友、親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姓甚名誰?」

    「只有家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生前從沒提起?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我是她,我也不想戀戀過往。」

    「開放以後,她也從來沒返回過上海?」

    「她說她已無親人在內地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區韶韶,你真是一個非常孤單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「嗤」一聲笑出來,「有這樣的事?我自覺相識滿天下,要出去的話,一連三十天約會都不會重複。」

    「緊要關頭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呀,你馱我上西天。」真樂觀。

    韶韶隨即把皮箱打開檢查,果然都是舊衣物,大部分還都是韶韶賺錢之後替她置下的。

    只除出一件舊絲絨外套。

    絲絨這種東西,一舊就一搭搭,像脫毛似的,見不得人,那件紫紅外套還釘著水鑽鈕扣,新時想必光彩照人,韶韶輕輕取出。

    小鄧問:「何用?」

    韶韶答:「無用。」

    她用軟紙包好,另外放進抽屜。

    姚女士還有剩下幾本書,《紅樓夢》、《唐詩三百首》,此外還有《呼嘯山莊》,阿嘉泰姬斯蒂偵探小說,以及幾本時事來志。

    一切都很正常,但鄧志能卻認為老太太的遺物如此簡單,一定是經過小心整理,心思慎密的他覺得事有蹊蹺。

    小鄧覺得姚女士像故意要隱瞞什麼似的。

    他沉思起來。

    認識韶韶不到一個月,他就替這位伯母診治。

    姚女士十分喜歡他,他也尊重她。

    一年後,熟了,伯母同他開玩笑:「韶韶結識你,是為著體弱的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回答得當然很好:「榮幸之至。」句法其實不大合理,不過伯母耳朵重聽。

    姚女士口角風趣,也算得健談,但小鄧從來不曾自她嘴裡聽到什麼。

    話題總是圍繞著韶韶幼時趣事以及五十年代初的香港。

    小鄧對這兩個題材總也不厭,他愛聽到極點。

    像「第一次帶韶韶到淺水灣海浴,她才七歲,沒有泳衣,不肯下水,我為了使她驚喜,自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泡泡紗浴衣,她一見,高興得不得了,那是我同事女兒穿剩的,不過韶韶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從這些小故事中,小鄧也可得知一個單親家庭的辛酸,母女生活並不算富裕。

    小鄧為此對韶韶更加溫柔。

    他一直想結婚,韶韶卻說:「給我五年,若無作為,立刻結婚,我希望闖一闖,可能揚名萬里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沒好氣地問:「此時,我應該站著還是跪著?」

    自始至終,小鄧對於伯母的身世一無所知,只聽韶韶說過,外公在舊金山,同舅舅住,兩家沒來往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?

    「因為外公反對母親嫁我父親。」韶韶解釋。

    「呵,莫非另外有一個三擊掌的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鄧,將來你有了女兒,你會那樣做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哎呀呀,小姐,上一輩好福氣,四子三女,隨便哪個不聽話,逐他出家門,還剩五六個在身邊,現代人最多生一個兩個,趕了出去,孤苦終老,誰敢那樣做?非愛屋及烏不可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仍然不知道早年的姚家發生過什麼事。

    不過韶韶的童年或許就是十分寂寞,根本沒有同齡孩子同她玩。

    銀相架買了回來,兩張照片被放在顯著的位置

    鄧志能問:「這些年來,你竟沒有見過令尊的照片?」

    「小時候不懂得問,等到十一二歲,已知道許多事不該問,二十多歲之際,更不想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好奇?」小鄧十分納罕。

    韶韶看著他,「對於自己的事,誰會好奇,人們好奇的,往往是他人之事。」

    沒想到小鄧認真起來,「你事即我事,不算多事。」

    就在那個周未,區韶韶把母親的房間收拾乾淨,開了窗戶,流通空氣,並且打算找人來重新油漆。

    星期一,一早要開例會,韶韶提前上床。

    已經過了十八、二十二,情願少看場戲,少喝一杯,增加休息時間。

    她掀開薄被,才鑽進被窩,就聽見咳嗽聲。

    韶韶不認為這是她疑心,也許,某一個頻率的聲音,只有至愛和至親才聽得見。

    她抬起頭,「媽媽,你有話要說?」

    一片沉默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你知道我從來不怕黑。」

    韶韶下床,輕輕走到母親房間,才進門,腳就踢到一件小小硬物,「錚」的一聲。

    韶韶連忙開亮燈,低頭一看,是兩枚鎖匙。

    噫,今早翻箱倒筐,不知自何處跌出來,竟沒有注意到。

    這是一把什麼鎖匙?

    只見匙柄上有小小標貼,東亞總行三零五七號。

    韶韶恍然大悟,這是一把銀行保險箱鎖匙,看樣子母親還有貴重物件。

    韶韶把鎖匙收好,那一夜,她沒有再聽見異聲。

    鄧志能看到鎖匙的時候,十分不置信,「我臨走之際,每處都看過,地上哪裡有什麼鎖匙。」

    「鄧大夫,人總會有走眼的時候。」

    小鄧沉默一會兒,「此刻當務之急是開啟保險箱。」

    當天下午,韶韶便聯絡銀行,帶齊所有證件,通過經理,開啟保險箱。

    小號箱子裡只得一隻棕色大信封,沒有封口,韶韶伸手進去,把裡邊的紙張抽出一看,怔住。

    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故此看了一眼,遞給鄧志能。

    那是一張香港政府發出的出生證明書,紙張簇新,可知它一直未曾見過天日。

    正確點來說,它是一個女子的出生證明書。

    紙上第一欄便印著姓:許,名:韶韶。第二欄是性別:女,第三欄是出生年月日,第四欄是父:許旭豪,母:姚香如。

    韶韶抬起頭來,茫然問:「這是誰?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看著女友,「你的出生證明書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出生證明書,我曾經告訴過你,我在上海出生,三個月大時由母親抱著南下,我進小學靠宣誓紙,因此我也沒有香港英國護照,我用的是小綠簿子。」

    鄧志能又問:「你有無姐妹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肯定沒有,但是我希望我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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