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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0 作者: 亦舒
這位太太真難相處。
「蘇周,你好好保重。」
「我已經聯絡了一位優秀精神科醫生。」
「那我就放心了。」
「蘇西,請你替我留意蘇近,她最近與一形跡可疑的畫家來往。」
那人是畫家?蘇西想。
「我會幫眼。」
問得奇,答得也奇,蘇西與她們全無來往,如何幫忙?
「家裡沒有溫暖。」
「聽聽這陳腔濫調。」
「這是真的。」
蘇西嘆口氣,」那麼,我但白的跟你說,我家也一樣,我開始懷疑世上家庭多半如此。」
「都是因為一個對感情不負責的男人。」蘇周輕輕說。
講得好。
但那是他們的父親。
蘇西說:「小時候,我家從來不過年,冷清清,我最嚮往像兒童樂園封面中孩子們那樣,穿紅衣,吃年糕,喜氣洋洋,跟父母去拜年。」
姐妹倆四隻眼睛忽然都紅起來。
她站起來告辭。
蘇西送她到電梯大堂。
蘇周忽然攤開手,把一樣東西交還給蘇西。
電梯門打開,蘇周走進去,電梯下去了。
蘇西呆呆地看著手心,那是一隻女裝鑽表,蘇西認出屬於同事蔣女士所有,不知如何,她又去扒了來,蘇周這手腕出神人化,不曉得怎樣練成,十分神秘,有這個本事,到了紐約,想必不會寂寞。
回到公司,見蔣女士滿頭大汗亂哦,有人在問她:「你肯定剛才還在腕上?」
蘇西笑笑問:「可是找這個?」
「唉呀。」大家鬆口氣。
「我在洗手問拾得。」
蔣女士悻悻然,」這手錶扣子不靈,我要投訴,」又歡天喜地,」謝謝你,蘇西,你是我幸運童子。」
中午,蘇西去探訪朱啟東。
他在看書,用螢光筆注得滿滿,看樣子是在研究功課。
做過手術的腿被繃帶綁緊緊,擱在一邊,像件不相於的包裹。
「啟東。」她喚他一聲,輕輕敲玻璃。
他抬起頭來。
蘇西做了一個手勢,表示」你氣色不錯」。
朱啟東訝異問:「你會手語?」
「只會那麼多,同我的法語一樣,實在有限。」
朱啟東笑,」你總有驚喜給我。」
「精神好嗎?」
「尚可,啟盈一早到倫敦去了,她叫我向你道別。」
「有事嗎?」
「對她來說是大事,佳士拿拍賣行有一批明朝家具出售,她非趕去欣賞不可。」
「小公主。」蘇西堯爾。
看護過來,向蘇西笑笑,」朱醫生情況進步迅速。」
「他的腿……」
「幸虧是男生,換了女生,穿裙子難免看到疤痕,還是做男人便宜,你說是不是。」
「這道疤痕有多大?」
「腿上肌肉被切除四分之一,朱醫生未來一年須定期做物理治療。」
朱啟東開口:「你看我女朋友已經變色,請你不要嚇唬她。」
看護笑,」蘇小姐才不是那樣膚淺的人。」
蘇西也笑,」不不不,我最貪圖美色。」
正在高興,身後傳來聲音:「在說什麼?一房笑聲。」
朱立生到了。
「爸,來得正好,我須檢查傷口,你陪蘇西去喝杯茶。」
朱立生轉過頭來,」蘇西有空嗎?」
「求之不得。」
蘇西笑著跟朱立生出去。
朱立生說:「蘇西,有你的地方就有笑聲。」
「是嗎,我這個人沒有救,天生樂觀。」
「這是極其難得的一種性格。」
蘇西笑,」其實我並不笨,也不呆,可是我認真覺得,人生活中只要有一點點樂事,便應慶幸。」
朱立生頷首。
他把她帶到辦公室附設的私人茶座。
地方清靜,長窗開出去,是一個天台花園,整個大都會就在腳下。
「真美。」
「當初設計,建築師並不贊成。」
「那一定是個俗人。」
朱立生笑,」比起啟東,我也俗不可耐。」
「啟東是另外一類人。」
朱立生忽然問:「他適合你嗎。」
「啟盈說不。」
「你自己怎麼想?」
「我是一個凡人,總希望男友帶著我四處耍樂散心,陪我說說笑笑,不,我不認為他適合我,他的伴侶必須懂得犧牲。」
朱立生凝視她,」你打算與他說明。」
蘇西十分但白,」待他出院再說。」
奇怪,怎麼會對男友的父親如此坦誠。
「你會婉轉吧。」
「不,不必轉彎抹角,千萬不能吞吞吐吐令他誤會,直截了當便可,我們關係不深,他不會受到傷害,最多有點失望。」
她對情況有真切估計。
朱立生放下一大半心。
隨後他又唐突地問:「你的未來對象需要什麼條件。」
蘇西笑嘻嘻不答。
朱立生有點不好意思。
半晌,他聽得蘇西低聲答:「他需富生活情趣,懂得享樂,當然要有經濟基礎,呵,並且溺愛我。」
朱立生很小心他說:「要求很合理。」
蘇西笑,」家母卻說我實在太奢望。」
朱立生不語。
「我一直覺得向男友交待身世是件難事。」
「何必交待。」
「可是我希望他知道。」
朱立生訝異。
「我渴望傾訴。」
「你的身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。」
「有很多家長已經會不滿意。」
「那種亦非好人家。」
蘇西低下頭,淚盈於睫。
朱家本來再理想沒有,若要尋找歸宿,朱啟東真是最佳對象。
他沒有時間陪她,她大可以自尋娛樂,可是,蘇西發覺她有點老土,她認為同一個人在一起,必須愛那個人。
這真是性格上悲劇。
城市天空有煙霞,同她心情一樣迷茫。
「我須回去了。」
「我送你。」
他親自駕車。
「是回公司嗎?」
「請光送我回家,我讓你看一樣東西。」
家裡只有鐘點工人在用吸塵機。
她請他進書房,找出一隻小小鞋盒,打開,小心翼翼,萬分珍重地取出四隻泥娃娃。
「看,他們四師徒安然無恙。」
朱立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,一方面又感慨時光飛逝,當年小娃娃已是成年女子。
當中這十幾二十年是怎麼過的呢。
容易得很:工作、養育子女、再離一次婚,就全部報銷。
花時間比花錢更快,像水一般盪了出去。
朱立生記得這間小小臥室,設備簡單,但是十分整潔,書桌上擺放著所有小女孩鍾愛的小玩意,趣致可愛。
蘇西已是大人了。
他微微笑,鼻子發酸,可是他懂得俺飾自己,他說:「可惜白骨精已經不見。」
蘇西一怔,」你說什麼?從來只得他們四個,沒有白骨精。」
雖然語氣肯定,可是鼻尖冒出汗珠來。
朱立生笑了,」看你,那麼緊張。」
蘇西生氣,」你整治我。」
「真沒想到你會那麼喜歡它們。」
「後來我長大了,也到處托朋友替我找,可是也許老師傅們都退休了,造型不夠稚憨,手工都太過俏麗,我很失望,仍然玩這一套。」
玩偶眼睛鼻子都摸得模糊了。
「你喜歡美猴王故事。」
「是,悟空一向是我偶像。」
朱立生笑說:「我也欣賞他的適應能力。」
蘇西看看時間,」我得回公司去了。」
他們走的時候,工人仍然在吸塵,像是逗留了不知多久,可是只有十分鐘。
蘇西坐在辦公室,心思不寧。
正埋頭工作,忽然聽得有人叫她,抬起頭,」誰?」
誰也不是,房間裡只有她一個人。
她試圖集中精神,可是不到一會兒,又聽見語聲:「蘇西」。
蘇西訪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