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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當然。」

    太陽落山了,金光射到蘇西毛毛的鬢角上,把她白皙的臉襯托得似安琪兒。

    朱啟東聽見他的心在說話:這是一見鍾情嗎?

    他看著她貪婪地喝起冰凍啤酒來,天真地呀一聲,眯起眼,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。

    物質世界裡,有這樣平常心的女子已絕無僅有。

    父親叫他招呼她,他卻已決定追求她。

    她是誰?不知道,也不重要。

    朱啟東心思蕩漾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蘇西問:「你可擁有診所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在大學醫學院任職。」

    呀,他不急急替孩子治傷風感冒賺錢。

    蘇西十分納罕,這樣的年輕人在都會中實在見少,怎麼可能在她面前出現,她運道轉了。

    她微笑,「這好似一個盲約。」

    朱啟東承認,父親回來時非得謝他不可。

    今早還想藉故推辭。

    「啟東,你替我到美國會所去見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爸,叫秘書替你改約會日期豈非更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不,故人之後,不可將她在約會日曆上推來推去,你去見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認識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一濃眉大眼的年輕女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說你有空,你就有空。」

    朱啟東看著他父親,「爸,所以我經濟一向獨立,否則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團團轉。」

    現在,他反而要感激他,父親的秘書一定有蘇西的電話地址。

    正想讓蘇西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,口袋裡的傳呼機響起來。

    朱啟東第一次覺得有人比他那僅一歲的換心病人更重要。

    蘇西很了解,「醫院找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需即刻趕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必理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否再約你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能送你,抱歉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笑著撥動雙手,「快走快走。」

    朱啟東匆匆忙忙離去。

    有些男人空閒得會蹲在美容院裡陪女友熨頭髮,不不不,這不是蘇西心目中的男伴。

    她獨自坐在那瓶黃玫瑰前,直至天色緩緩暗下去。

    真舒暢。

    原來父親一直對她一視同仁。

    她從來不知道,直至今天。

    好幾次,當她還小的時候,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親的大手,卻提不起勇氣,她怕他會推開幼小的她。

    後來,父母分手,更加看不到他。

    蘇西羨慕那些可以在父親懷中打滾的同學。

    被爸爸一把揪起,扛到肩上坐著看球賽,居高臨下,無比尊貴。

    吃冰淇淋時毫不經意,糊得一嘴一臉一身都是,由父親擦乾淨……

    她一直以為父親已經忘記了她,直至今日。

    蘇西長嘆一聲,回家休息。

    他為什麼不早點有所表示呢,原來他一直把這個小女兒放在心底。

    半夜,蘇西聽見外頭悉悉響。

    開了燈,出去看到母親替她收拾書房雜物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」母女倆緊緊擁抱。

    在這剎那,蘇西覺得她什麼都不缺乏。

    這間書房原本屬於父親,他走的時候並沒有把東西搬走,都還留著:笨重遲鈍的第一代私人電腦、參考書籍、鋼筆、手錶……

    蘇西相信兩個可能:要不,母親未能忘記他,故此一切都留著,書房像間紀念館。

    要不,真正忘記了他,所以屬於他的東西就像其餘家私雜物,扔在那裡懶得收拾。

    蘇西知道母親已經忘記了他。

    記惦他的只是蘇西。

    母親睡了,蘇西卻醒著。

    她坐在寬大的花梨書桌前,翻翻這個,動動那個,消磨失眠之夜。

    一顆田黃石印章上雕著小篆「幾許溫柔」四字。

    小時候問母親是什麼字,她說:「不知道」,語氣乾脆決絕,後來,蘇西把圖章印出來,去問人,才知道刻的是什麼,只覺盪氣迴腸。

    蘇西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。

    感覺上父親一直在找溫柔體貼的女伴,一次又一次失望。

    負心人可能不是他。

    母親後來也有男朋友,她處理得很好,他們從來沒有在蘇西面前出現過。

    至多將車駛到門前接她,被蘇西在窗口看到。

    「那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的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親密朋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吃頓飯,解解悶的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會結婚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放心,沒可能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說過話倒是算數的。

    這樣的男伴好似換過三四個,到了十六八歲,蘇西十分鼓勵母親出外尋歡作樂。

    她等她門。

    男伴永遠不進屋來,為此,蘇西感激母親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要子女叫她的男伴為叔叔呢,多麼突兀,什麼地方鑽出來如此怪異的霧水親戚。

    最近,母親已經很少出去。

    蘇西很擔心她會寂寞。

    眼皮漸漸抬不起來,伏在桌子上睡熟。

    回來,發覺身上蓋著毯子,母親已經外出。

    她手中還握著那方田黃閒章。

    攤開手,幾許溫柔四字端端正正蓋在她手心之中。

    蘇西笑了。

    她洗把臉,淋個浴,出門。

    到了相熟的美容院,老闆娘珊珊走出來招呼,「咦,今日怎麼有空?」

    「珊珊,幫幫忙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替我熨直這把頭髮,還有,眉毛修得細一點,你看,我腿上汗毛又長出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抱怨完畢,她頹然坐下。

    人家老闆娘微笑起來,「心情欠佳可是?」

    「有人笑我是毛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門來要求熨一個大蓬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與你的天然發質斗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闆娘,你有錢不賺,認真可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做生意憑良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快動手吧。」

    師傅過來,笑笑,只梳了兩下,稱讚道:「這頭髮羨煞旁人。」蘇西的氣仿佛已經消了一半。

    師傅又說:「今日換個花樣,我幫你拉直,明日又捲曲,你說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不好,不如換個頭。」蘇西已經平靜下來,所以女性統統愛上美容院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能改變客人,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齊美觀精神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只得揚揚手,「動手吧。」

    話雖那樣說,離開的時候,照照鏡子,也差點不認得自己,眉毛明顯細了,頭髮伏貼光滑,嘴上汗毛已經淡不可見。

    蘇西十分滿意。

    她到雷律師事務所去歸還耳環。

    雷律師不在,她把耳環交給秘書。

    剛好在這個時候,主人家回來了。

    她提著鮮紅色公事包,神氣十足,從前哪裡有這樣漂亮的中年女性。

    她一見蘇西,立刻一愣,「這是誰?」

    蘇西揚起頭。第二章  「你為誰改變自己?」

    蘇西答:「我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頭一個要愛你,以及接受你,你必須學會與你相處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裝扮怪怪地,不適合你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扮一個鬼臉。

    「見到朱立生了?你們談過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朱立生有急事去新加坡,派兒子朱啟東做代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你見過啟東,」雷律師十分高興,「那年輕人真是一表人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且甚有內涵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看他長大,是名毫無缺點的年輕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個完人?」

    「稍有牛脾氣,三歲大就到處逼長輩扮病人給他診症,達不到目的就生氣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駭笑,「多可愛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畢業後一直到第三世界落後地區去贈醫施藥,一點經濟頭腦也無,幸虧父親是個成功生意人,否則空有學問抱負,生活也成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唁,原來如此。

    「結婚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誰要他,你會嫁他嗎?」

    蘇西笑,「為什麼不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很少在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跟他跑天下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他去的地方還有霍亂天花為患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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