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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2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出去了。

    蘇西知道母親想藉故靜一靜,今天這件事勾起大多回憶,她一定感慨萬千。

    累了一天,在雷律師處喝的香擯又冒起泡來,蘇西躺到長沙發上去,不消片刻,已經熟睡。

    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。

    因為擔心,也與心理醫生談過夢境。

    開始的時候,夢見她自己走進一個客廳。

    蘇進蘇近與蘇周都已經坐在那裡,這不稀奇,可是突兀的是,他們是成人,她卻還是小孩。

    她尷尬地站在一個角落,不知道為什麼來,也不知道需見什麼人。

    忽然聽見蘇近與蘇周咕咕笑。

    當然是笑蘇西。

    蘇西本來不叫蘇西,父親叫她蘇迪(內「西」),一樣有一隻撐艇,只是少了一點。

    母親在填寫出身證明文件的時候,沉默地、固執地只寫了一個西字。

    自此以後,連名字也成了笑柄。

    蘇近與蘇周是那樣喜歡取笑人,事實上,她們的嘴至今尚在原來位置上而沒有笑歪,堪稱奇蹟。

    蘇西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夢,不久她會醒來,可是仍然難堪羞愧到極點,夢與現實何其接近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蘇近笑道:「渾身都是毛,簡直似只動物。」

    夢中,她們每次取笑諷刺揶揄的題目都不一樣,內容卻保證一般精彩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看她那頭髮眉毛,簡直黏在一起,手手腳腳黑墨墨,一看仔細,也是汗毛,哈哈哈,是個毛孩。」

    無論她們說什麼,蘇西總是開不了口,承受著無限屈辱。

    她試過在夢中掙扎張嘴,可是只能發出啞啞之聲,似只烏鴉,急得她熱淚直流,於是引起更多恥笑。

    心理醫生同她說:「你已經長大,不必理會出身,鼓起勇氣,開始自己的生活,庶出有什麼關係,你一旦耿耿於懷,自卑不已,這噩夢終日會折磨你。」

    真是分析得好。

    蘇西嘆一口氣,正想自夢中走出來,忽然之間,她看到自己的手腳身體迅速長大拔高,在數秒鐘內變成一個大人模樣。

    噫,蘇西不再是七歲,蘇西已是二十三歲。

    接著,她呀地一聲,發覺會得開口說話。

    她指著蘇近,「你!」

    蘇近吃驚地抬起頭看著她,這是誰、什麼時候進來、怎麼會得站在門角。

    「哎呀,是那個女人的女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叫蘇西,」她一字一字說出來,「蘇──西。」

    她踏前一步,握著拳頭。

    蘇近與蘇周害怕了,姐妹摟作一團。

    蘇西甚有快感,想揮舞拳頭,作一次大突破,可是鈴聲大作,甚為吵耳。

    剎那間,她醒了。

    哎呀,這是一個好夢,她真不願醒來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一早,她去探望司徒醫生。

    司徒是個英俊溫柔的年輕人,現代譯夢人,而且會替客戶堅守秘密。

    他聽完蘇西敘說,想一想,「你已得到釋放,不再自卑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很安慰,「我相信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過,一個真正不介懷的自由人,不會做這種夢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我也懂,從今以後,輪到他們夢見我揮舞著拳頭分掉他們四分之一財產。」

    司徒耐心他說:「不,也不是那樣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靜下來,「應該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應該心胸里完全沒有那一家人,你才會得到真正釋放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釋然,「這是至高境界,明鏡本非台,向來無一物。」

    司徒也笑。

    「不,我恐怕會永遠記得他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,你心中永遠有創傷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承認,「可是,每個人心中都有傷疤,人生怎會十全十美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得很好,有沒有想過遺產怎麼樣用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懂投資,也不會做生意,我想,會慢慢使用利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已經可以令你舒服地過一生。」

    同一天,雷律師找她:「你得見見朱立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請勿掉以輕心,這朱立生與我同樣是你的品格評選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不知家父有這位老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一向知得很少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真的,她從未踏進過大宅的門,過年過節,父親只來稍坐一下,看看她就走,像個有特權的客人,一次,約七八歲模樣吧,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說:「謝謝你來看我們。」她記得父親笑了。

    又有一次,他帶來一個朋友,送蘇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遊記人物玩偶,蘇西珍藏至今。

    蘇西懂事的時候,父母已經分開,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當好,房子、車子、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。

    中學畢業,替成績不是上佳的蘇西找了幾間小大學,蘇西挑美國加州是因為當時一個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學,結果到了彼邦,兩人只見過三次面。

    蘇西並沒有讀得名列前茅,是,她是庶出,那邊永遠看不起她,但是她卻沒因此患出人頭地及揚眉吐氣情意結。

    那太吃苦了,何必付出巨大代價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對她刮目相看呢。

    她的身份是不可轉移的事實。

    畢業時,父母同來參加她的畢業禮,那幀照片她一直珍藏。

    想到這裡,雷律師打斷她的恩緒:「明日下午六時,你到美國會所德薩斯廳見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遵命。」

    父親病發的一段時期,她應召去看過他,蘇進他們十分不放心,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監視,毫不避嫌。

    蘇西認為他們欺侮病人,十分憤怒。

    可是她其實並不認識病中的父親,他從來都是個陌生人。

    與一般病人不同,他並沒躺床上,也不穿睡袍,照樣穿西裝在書房中工作。

    每次見到蘇西,總是很寬欣。

    「你來了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除此之外,沒別的話。

    有時也說:「來,替我把這份資料儲入電腦。」

    通常,那個監視人會露出極度不安的神情來,像一隻貓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樣。

    漸漸他瘦下去,考究的西裝與襯衫越來越大,似只空洞的殼子。

    然後,他進了醫院。

    晚上六時,德薩斯廳。

    一走進去,便看到一大瓶黃玫瑰,她精神一振。

    她向領班說出她約的人,恃者連忙帶她到一張空桌坐下。

    蘇西想喝酒,可是太陽還未下山。

    她聽人說過,日落之前喝酒,是墮落行為。

    蘇西嗤一聲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不知身後已經站著一個年輕人,津津有味看著她。

    等到發覺身邊有一道影子,才轉過頭來。

    她十分訝異,這不可能是朱立生,這人不過三十,不不,甚至不超過二十六歲。

    果然,他伸出手來,一邊說:「家父有事臨時趕往新加坡,他失約了,叫我來招呼。蘇小姐,我叫朱啟東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反客為主,「你好,請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家父說抱歉,改天再請蘇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因本來見的是他父親,蘇西不禁老氣橫秋、視朱啟東為晚輩,順口問道:「讀書還是做事?」

    那朱啟東有點迷惑,這個一頭鬈髮的年輕女子與他一般穿白襯衫藍布褲,他從未見過女子有那樣旺盛的毛髮,一轉過頭來,他看到天然濃眉,小扇子似的睫毛,與一雙炯炯大眼。

    朱啟東有點失魂。

    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說:「已經在做事了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,蘇西已經知道語氣不對,有點造次,可是一時下不了台,只得死挺,輕描淡寫地問:「乾的是哪一行?」

    朱啟東順她的意,誠惶誠恐地答:「我是一名小兒科醫生。」

    啊,他的眼睛出賣了他,笑意自他眼角飛濺出來,沾到蘇西臉上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會有空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正放假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時時放假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剛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到蒙古烏蘭巴托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探探身子,「去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負責幫助當地兒童醫治fèng合兔唇裂顎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凝視這個年輕人,肅然起敬,可是嘴巴仍然問:「沒有薪酬?」

    「是志願行動。」

    「自備糧糙?」

    「正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烏蘭巴托是個怎麼樣的地方?」

    「夏季白天氣溫升至攝氏四十五度,可以把柏油路曬至龜裂。」

    蘇西聳然動容。

    她不出聲了。

    朱啟東知道他面試已經及格,鬆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半晌,蘇西試探地問:「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嗎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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