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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「你一走了之,而我,只好與左淑東這種女人在一起,我的妻子、生意、合伙人、朋友、親人,全都離棄我,你以為我沒有付出代價?現在我還剩下什麼?我還怕什麼?」滕海圻說。
我靜下來。他說的,都是真話。
「我一無所有,王韻娜,我甚至害怕女人,我不能再親近女人,我已不是男人,王韻娜,你低估了你的殺傷力,你害得我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現在你還要自我手中奪去文思?」
他咬牙切齒地指著我,我呆木地瞪著他,滕海圻的真面目完全露出來,他面孔上的憤怒、怨毒、憎恨、苦澀、不甘、無奈,絲絲入扣。
我到現在才發覺原來七年前這件事中,根本沒有勝利者,我與他都失敗,輸得傾家蕩產,永遠抬不起頭來做人。
他說下去:「我做錯什麼?我不過與妻子以外的女人發生一段關係而已,多少男人神不知鬼不覺,事後仍然做他們的標準丈夫,而我偏偏遇著你,你要與我同歸於盡!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樣忍氣吞聲,乖乖地認命?你為什麼不大大方方,忘記這件事算數?你為什麼偏要我好看?」
他喘口氣,「你這個賤人,蛇蠍一樣,誰沾上你誰倒霉,如果你不碰文思,文思到現在還是好好的。」
他把所有的話反過來說,黑的說成白,白的說成黑,卻又自以為再正確沒有。是世人對他不起,不是他虧欠世人。
他瘋了。
我心內閃過一絲恐懼。他早已瘋了。
我顫聲說:「滕海圻,一切還不太遲,放過文思,也放過你自己,世人哪有你這樣的笨人,自身跳進糞窖,希望濺起的污物能飛濺到你的敵人身上?最終污穢的是你。」
「我不管,我要與他同歸於盡。」他大叫。
「他不會與你同歸於盡,無論如何,我會與他在一起。」
「那麼叫他等著在小報上看照片吧。」滕海圻說。
「滕海圻,不要傷害他。」我說。
「只要他回到我身邊,我永遠不會公布這項秘密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承認事實?他不再愛你,滕海圻,你這所作所為,跟一個妒忌的瘋婦有什麼分別?」
他忽然撲上來,抓住我的咽喉,「我恨你。我恨你!」
我沒料到他會失卻神智,一時間避不開,他力大無窮,雙手漸漸收緊。
我漸漸閉氣,耳膜嗡嗡響,心內一片寧靜,聽見自己喉頭髮出咯咯的響聲。
我兩隻手亂抓亂舞,完了,這次我完了。
剛在緊急關頭,忽然聽見有人喝道,「放開她,再不放,我要不客氣了。」
我喉頭一松,我萎靡地倒在地上。
我想張口說話,已經不能夠,只可以發出啞啞聲,又覺得天旋地轉,眼前發黑。
但我聽到左淑東的聲音。
「你連她都不放過?這麼多年,你叫一個少女活在陰影中,到今日還不放過她?」
原來她是同情我的,我靠在牆角,原來這世上還有同情我的人。
滕海圻沒有出聲。
我睜開眼睛。我明白為什麼滕沒有聲音。
左淑東手中握著一管槍,她的食指緊緊扣在機關上。
「不,」我伸出手,「不——」但是發不出句子。
我想說:一切都要付出代價,別別,千萬別輕率。
我掙扎著爬起來。
只聽得左淑東叫:「坐過去,坐到遠遠的!」
滕海圻走到床角去坐下。
「把鎖匙扔過來!」她繼而說,「別以為我不會開槍,別以為你才是唯一一無所有的人。」左淑東聲音中的怨恨與他不相伯仲,「你利用我,你用我的錢,用我的身體。你給我一個幻覺,使我以為苦盡甘來……」她說。
「你連最低限度的尊嚴都不給我,你連世上我唯一愛的人都要害死——」左淑東越說越激動,手指不知什麼時候會得扣動機括。
她一個字一個字似吐釘子似的自牙齒fèng之間迸出控訴,恨,全是恨,恨得筋疲力盡,恨得全身燃燒起來,化為灰燼,恨得巴不得撲向前去,抽敵人的筋,剝敵人的皮,而最可憐的是,曾經一度,敵人與敵人是相愛的。第九章 我在地上爬動。
多虧她來救我,我撲出門口,左淑東持槍,一直往後退,等我們兩人出了門口,她將門緊緊關上,立刻上鎖。
我站起來。
左淑東問我:「你怎麼樣?」
我疲乏地用手護住喉部,「我——」
「你怎麼會跟他見面?」她拉著我匆匆下樓。
我仍然發不出聲來。
「向他討回證據?你別想,這隻有助長他的氣焰。」左淑東悲哀地說,「必要時,我只有殺死他!」
我恐懼地搖頭,「不——」
她拉我上她的車,風馳電掣地開出去。
她把車一直駛到郊外,停住。
她問我:「你不是要到美洲去?是不是對文思仍有愛念?」
我只得點點頭。
「等文思好起來,我助你們兩遠走高飛。」
我嘆口氣。
「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?仍是你表妹家?」
我又點點頭。
「我送你回去,你好好休息,這事交在我手中,我會擺平。」她說得很有把握,很冷靜。
我拉住她的手,眼中儘是詢問。
「我怎麼查清你與滕海圻的事?出來走的人只要打聽一下,不難知道。滕海圻在商場上無法立足,才會看上我的錢,與我結婚後,他一直有淪落感,他看不起我,踐踏我。」
我的眼光轉向窗外。
我們這一堆人,前世不知有什麼夙怨,今生今世,又撞在一起,上演這樣一出曲折離奇的好戲。
「我會同你聯絡,文思路為好轉,就把他接回家中,你不必到醫院看他。」
我死裡逃生,最後一絲勇氣也煙消雲散,只得點頭。
左淑東把我送回家。
姬娜駭然取鏡子過來我瞧。我脖子青紫色一條條,有幾個指印,清晰地現在皮膚上。
「你死不打緊,我問你父母怎麼辦?」姬娜說。
我眼前發黑,像是無數蚊蠅齊齊飛舞,終於暈過去。
醒時母親在床頭哭泣。
阿張陪著姬娜,一聲不響坐在沙發上。
母親見我醒來,便停止流淚,餵我吃藥。
這樣子她來了又去,去了又來,到最後上來看我的是文思,他倒比我先痊癒,也比我更若無其事。
他說:「我搬了家,搬在鄉下。」盡講些無關重要的事。
我點點頭。
他遞給我看一張報紙,上面用顯著的字標著:「左文恩等榮獲十大最有成就獎。」
「咦——」我奇怪。他從來沒有與我提過這件事。
他說:「是成衣商會提的名。」
我說:「你彷佛不大相信這件事似的。」
「要是你相信去年選出來的美後是全香港最標緻的適齡女性,那麼你也不妨相信這個獎。」
「無異這是一項榮譽。」
「是的。」他淡淡然。
他一直淡淡的,對一切成就都沒表示詫異。
「有沒有回公司?很久沒回去了吧?」
「店上軌道,不是要我盯著才有生意。」
說來說去,不到正題。
終於他問:「你原諒我?」
「沒有什麼要原諒的,」我由衷地說,「這是個人自由的選擇,並不妨礙他人,絕不算錯,既然無錯,何必旁人原諒。」
「你的量度真了不起。」他苦笑,「但是這並不代表你會嫁我。我還是不要太痴心妄想。」
叫我怎麼回答?「讓我看看你的傷口。」我顧左右而言他。
他沒有大方地遞出手來。
「這些日子我與姐姐很接近,我們之間產生前所未有的了解,患難把我們拉近。」文思說。
我點點頭,說道:「每一朵烏雲都鑲有銀邊。」
我們沉默。
他握住我的手,貼在他的面孔上,很久才放下。
我終於問:「他有沒有繼續逼害你?」
他抬起眼睛,看向遠方。「我已多次打算報警。」
「如果將他落案,對你影響至大。」
「我不在乎。在鬼門關里兜過圈子回來,我覺得只要能夠曬到太陽就是幸福。這一切總會過去,我總會擺脫他,我可以結束這裡的一切,到外國去買一個小農場做農夫。」
我被他說得笑出來。
「但是姐姐仍然與他在談判。你知道,這些日子她節聚不少,她願意拿出一切來換回證據。」
我吃驚,「那滕海圻要發財了,數輛豪華車子,三層以上的住宅與別墅,七爿店,還有無數珠寶證券以及現款。他這下半輩子可以到海外做寓公了。」
「到今日我才發覺,姐姐是這樣地愛護我。」文思的眼睛濕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