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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「但是為什麼他又自甘墮落?我是為他,他又是為誰?我嫁給滕海圻,我付出代價,使滕幫他成名,一切是我安排的,他又為什麼被滕海圻糟蹋?難道我們兩人真那麼賤?命中注定,一定要活在陰溝里見不得光?」
我嘆氣,「你休息一下,別想太多。」
她喘著氣,眼淚流下她已經紅腫的眼睛。
我問:「文思到底如何?」
「他——」
這時有護士推門進來,「誰要探訪左文思?他可以見人了。」
「我。」我立刻站起來。
「跟我來。」護士木著臉。
我並不怪她,換了是我,我也看不起自殺的病人。世人有那麼多人患著千奇百怪的絕症,想向上天多求些時日而不可得,偏偏有人視大好生命若玩物而自尋短見。
她與我走進樓下病房:「三分鐘。」她吩咐我。
文思似蠟像似躺著。
他割脈自殺。
同我一樣。因失血過多而昏迷。危在旦夕。那一剎時的勇氣由極端的痛苦激起,覺得生不如死,但求解決。
「文思。」
他眼皮震動一下。
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。
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。「何必呢,文思。這世界原本由許多不一樣的人組成,你不是第一個,也不會是最後一個,何必內疚?」
他嘴唇顫動,發不出聲音來。
護士說:「時間到了,明天請早。」
我在文思耳畔說:「我明天再來,那些凶婆子要趕我走。」
他的手動一動,我緊緊握他一握。
出來的時候,姬娜把小車子開出來等我,阿張坐在她身邊,我看看時間,清晨五點,東方露出魚肚白。
姬娜推開車門,我上車,坐在后座,我覺得要凍僵了,阿張立刻脫下厚毛衣,罩在我肩膀上,他的體溫自毛衣傳到我身上,我感激地看他一眼。
「他沒有事吧?我們已向醫生查過。」
我用手掩著臉,繼而大力搓揉面部麻木的肌肉。
阿張自一隻保溫壺裡倒出杯熱茶,「來,喝一口。」
我還沒有見過這樣周到的人,接過茶杯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
過很久,我說:「為同一個人,同樣的手法,同一隻手。」
他們呆住,面面相覷,齊齊問:「為同樣的人?滕海圻逼他?怎麼會?」
我咬牙說:「他不是人,他是魔鬼!」
阿張向姬娜使一個眼色,暗示她不要再問下去。
但姬娜還是說:「一切要等文思康復才能問個仔細。」仿佛遺憾的樣子。
我將阿張的毛衣扯得緊緊,萎靡得縮成一團。
朦朧間想到當年走投無路,憤而下此策,身子浸在滾燙的熱水裡,看著鮮血在水中飄起,如紅色的雲朵,良久都沒有失去知覺,只有剜心的痛楚。
我一直後悔輕賤自己的生命,發誓以後都不會這麼做。
我在心底把他們的關係整理一下。歸納的結論是如果要自殺,不如殺滕海圻。
六年前我真以為已經殺死他,所以不得不與他同歸於盡,文思,你又為什麼要這樣笨。
反反覆覆的思慮令得我頭痛欲裂,跌跌撞撞地倒在床上,面孔朝下,就這樣呆著。
我不換衣服也不要吃東西,累了便睡,睡醒便睜大眼睛。這叫做心灰意冷。等到可以起來,又去探望文思。
他比昨日好。
我說:「你看你多傻。」
他悽慘地笑,輕輕地說:「他不會放過我。」
「胡說,他沒有這個能奈。」我安慰他。
「他手頭上有錄映帶……照片。」文思輕聲說。
他竟這麼下流!我呆住。
「公布照片,我就身敗名裂,再也混不下去,這個彈丸之地,錯不得。」
「他有什麼條件?」我說。
「叫我離開你,韻娜,他要我離開你,」文思吃力地說,「叫我永遠跟著他,我做不到,我實在不行,我情願死,我……」他激動得很。
醫生過來說:「小姐,他今日情況不穩定,你下午再來吧。」
「文思,你靜一晌,我再來。」
「韻娜……」他淚流滿面,「韻娜——」
醫生一定以為他是為我自殺,很不以為然地暗示我快快離開。
姬娜在門口接我。
我歉意地說:「我一個人不上班,彷佛全世界人也得向我看齊似的。」
「這個時候,說什麼客氣話?」她不以為然。
「我忘記去看看左淑東。」我扶著車門。
「不用了,她已經出院,」姬娜說,「我剛查過。」
「她又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我懷疑,「她的情緒很不穩定。」
「別管她,來,我們去吃早餐。」
我跟著姬娜走,一點靈魂也沒有,彷如行屍走肉。
「文思會康復吧?」
「身體會,」我說,「精神永不。」
「經驗之談。」她點點頭,「你們打算怎麼樣?」
我茫然不知所措。
「文思的性格太懦弱,對於你來說,會是一個負累,你將為他吃苦。」姬娜說。
我不能趁他最低落的時候一腳踢開他。我說:「他需要朋友。」
「最好能把關係固定在友情上。」
我詫異,「這麼理智的話都不像是你說的。」
「是阿張的意見。」
「我會知道怎麼做。」
「韻娜,你飛機票都買好了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但我已經決定不走。
在飯廳坐下,我叫了一碟克戟,把整瓶糖漿都倒在上面,成堆地推入胃口中,那麼甜那麼膩,我忽然覺得充實,一切有了著落。
吃完之後我抹抹嘴站起來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姬娜錯愕地問。
「去找滕海圻。」
「韻娜,你瘋了。」姬娜變色,一把拉住我。
「我沒有瘋,我並不怕他,文思是個有名氣的人,他怕身敗名裂,我無懼。」
姬娜說:「我求求你,韻娜,請你冷靜下來。」
「不,」我很鎮靜地說,「放開我。」我的語氣嚴峻冷漠,姬娜不得不放開我。
我取出角子,用公眾電話打到滕海圻的寫字樓去,連我自己都驚異了,原來我一直記得他的電話號碼,原來自上次查電話簿子到如今,幾個月間,我一直把這幾個數目字刻骨銘心地記著。
來聽電話是他本人。據說現在流行沒有架子,越是第一號人物越要表示親善,以示標新,所以他不經女秘書。
我說:「我是王韻娜。」
他說:「好哇,我也正要找你。」聲音極之惱怒。
「出來談談。」我說。
他冷笑,「約個地方見面如何?」
「好,到文思家裡去,那裡又靜又方便,二十分鐘後見。」我掛上電話。
姬娜在我身後,緊張地看著我。
「我不會有事的,」我握一握她的手,「你放心,」我笑一笑,「別以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姿態看牢我。」
我出門叫街車。
他比我先到,已在掏鎖匙,我知道不能在這個關頭示弱,也取出一管鎖匙。
這對他來說,是意外,但他立刻嘖嘖連聲,「文思這個人,門匙亂給人,將來這所公寓變成以時鐘出租的地方,得好好說他。」
是的,不只是我們兩人有鎖匙,左淑東也有,她也可以隨意出入,否則在開頭我不會誤會她是文思的情人。
「你對文思說話,他未必要聽你,他情願死,也要離開你。」我嘲弄他。
滕海圻轉過頭來,他面色鐵青,咬緊牙關,「你並不愛他,為什麼要同我爭他?」
「你也不愛他呀,」我冷冷地說,「如果愛他,把錄映帶與照片交出來。」
「笑話,關你什麼事?」他獰笑,「這些都是在他同意之下拍攝的。」
「當年他幾歲?十六?十七?」
「你管不著。」他握著拳頭,「他整個人,由我塑造成功,沒有我,就沒有他,我豈會放他離開我。」
「你這個心理變態的怪物!」我斥罵他。
「你有什麼資格罵我?」他瞪著我。
「給文思一個機會。」
「誰會給我一個機會?」他死都不放。
「滕海圻,你如果要把這些秘密公開,你的名譽也會受損,何必連累自己?你不愛文思,也應自愛。」
他忽然仰頭大笑,笑得我毛骨悚然,額角青筋暴現,嘴角濺出唾沫星子來。我覺得怯,退後一步。
「我的名譽?」他苦澀地說,「王韻娜小姐,我的名譽,早已在你一刀之下宣告完結,我早已人格掃地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