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頁
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母親跟我說:「姬娜今天會帶男朋友上來。」
「她?男朋友?」我愕然。
「是,」母親說,「沒想到吧?論到婚嫁了呢。她母親不十分喜歡這個男孩子,嫌他窮,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,所以——」
「人品好嗎?」我問。
「同姬娜差不多年紀,很單純的一個男孩子,只有一個姐姐,在公立醫院做護士,他自己是土大學生。」
「姬娜並沒有直接向我提過這件事。間接地說過。」
「姬娜心頭是高的,恐怕有點愧意。」
「那就不對,不以一個人為榮,就不能與他在一起。」
「恐怕她已經克服這一點,不然不會拉他來吃晚飯。」
「我要見見這個男孩子,她有沒有說不準我在場?」
「不會吧。」媽說,「最好你把文思也叫來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你若喜歡他,就不必理會他是誰的親戚。每個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。」
「媽一一」
「你與滕海圻已沒有瓜葛,你可以將事情向他坦白,我相信他並不是那么小氣的人,現在這種事稀疏平常。」
我還是不出聲,隔一會兒我問:「我們做什麼菜請姬娜?」
「我會弄什麼菜?不過是那幾隻最普通的。」母親說,「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。」
姬娜在四五點鐘時來到。很客氣,挽著許多糖果點心。
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,因為她的男朋友最老實不過。
他長得是那麼普通,四平八穩的一個人,平凡的五官,中等身材,一點性格都沒有,唯一明顯得可取之處是他的整潔。
這樣一個人,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數百個。我猜他是教師,姬娜揭露說他是公務員,像得很。
他姓張,叫建忠。
真妙,人如其姓,上億成萬的中國人都姓張,他不會寂寞。
坐下來吃飯的時候,我發覺為什麼姬娜會得把自己許於阿張。
他事事以她為重,他不但尊重她,簡直視她為拱壁。她要坐,他便拉椅子,替她夾菜,替她倒茶,替她取牙籤,而且阿張做這些瑣碎的事做得極其自然。他的殷勤不肉麻,而且處處表露關懷之情。
我忽然覺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巔。
真的,人長大了非要這樣實際不可。
何必單為風光,見人歡笑背人愁,丈夫,最主要是對妻子好,不能托終身倒不要緊,現代女人對自己的終身早在籌謀,不必假手別人。阿張深愛姬娜,已經足夠。
這個頓悟使我真正為姬娜高興,神情形於色,她立刻發覺了。
飯後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說:「你不討厭他?」
「你運氣很好,姬娜,他是一個正派光明的人。」
「但像木頭一樣!」
「他是一塊愛你的木頭。」我笑。
她也笑,「我們快了。」
「恭喜,」我停一停,「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人,就是他吧?」
「嗯。」
「你們會白頭偕老。」我預言。
「但是小時候的理想——」姬娜笑,「男伴要高大,英俊,有風度,月黑風高的熱情,艷陽下激烈擁吻……」
我看她一眼,「你不是都試過了嗎?你應當慶幸你沒有嫁予這等大情人,否則一天到晚穿著紫色的長披風擁吻,嘴唇會爆裂。」
姬娜笑得眼淚都流出來。
阿張詫異地說:「你們笑什麼?」
我攤攤手,「你的女友聽見阿嚏聲都可以笑十五分鐘。」
阿張也笑。
「你現在明白了嗎?是韻娜那張嘴累事。」
我問:「娶到美麗的姬娜,有沒有光榮感?」
阿張靦腆地答:「我畢生的願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對她好。」臉上似有聖潔的光輝。
「太好了,」我拍拍她手臂,「我想母親也會喜歡我嫁一個這樣的對象。」
「但是虞伯母不喜歡我。」老實人居然也告起狀來。
「如何見得?」
姬娜帶一分不悅的神色,她說:「媽媽聽完這話,冷笑一聲,說道:『對老婆好要講實力,不是嘴巴嚷嚷算數。』」
咦,姬娜也有道理。
「我會努力的,」阿張充滿信心說,「我不會令她失望。」
我說:「你倒是不必急急滿足她,」我指一指姬娜,「你最重要的是滿足她。」
姬娜忽然問:「你呢?」
我變色道:「別把我拉在內。」
「你的事,我全告訴張,他非常同情你。」
我立現慍色,「你有完沒有,我看你快要把這個故事唱出去,或是以說書的方式宣揚。」
「韻娜,我們都是自己人。」
我拂開她的手,她有什麼資格把我的私生活公開。
這時候我發覺張的第二個好處:他的沉著鎮靜。他連忙護住姬娜,「韻娜,真是自己人,況且三個臭皮匠,抵得一個諸葛亮,共同商計,總有個辦法,是不是?」
他訪佛是正義的化身,那麼誠懇,那麼熱心,我又一次感動,只好默不作聲。
「左文思管左文思,」他說,「何必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值得的人,大不了欠債還錢,你擔心什麼?」
我呆住。
姬娜打蛇隨棍上,「你看你瘦多少,我告訴張,你以前是挺美的一個人。」
我哭笑,「你們也該走了吧。」
姬娜說:「無端端地趕我們走。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,把文思也叫出來。」
「我怎麼叫得動他。」
「我來。」姬娜蠢蠢欲動。
我按住她,「別瘋。」
張看姬娜一眼,「那麼我們出去散散心。」他對我說。
「我不去。」
「不去也要去。」姬娜來拉我。
「你別討厭。」
「哼,愛你才肯這麼做,不然誰耐煩來惹你討厭,管你是否爛成一灘濃血。」
我聽了這話,覺得其中有道理,便披上外套,與他們出去。
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,他們兩人雖沒有當我面卿卿我我,但眉梢眼角卻如膠如漆,看在我眼裡,高興之餘,不免有所感觸。
小時候我們都喜歡舞男式的男人。
至要緊是漂亮,甚至連長睫毛都計分,其次是要懂得玩,開車游泳跳舞必須精,然後要會說話哄人得舒服。
阿張恐怕一項都不及格,但他比我見過所有男人都要好。
文思也好,我想到他。無論在什麼情況底下,他仍然是溫柔的。
喝著酒,我心暖和起來,神經也鬆弛得多。
結果他們說疲倦,把我送回家,放在門口,才開著小車子走。第八章 我並沒有上樓,趁著酒意,我獨自散步,越來越遠,忽然之間,發覺自己已來到文思住的地方。
我走上三樓,他說他的門永遠為我所開,我相信他,到了門口,我伸手按鈴。
沒有人應門,我轉頭走,隨即停止,我蹲下掀開門氈,那管小小的鎖匙果然還在氈下。
我拾起它,放在手心中一會兒。
本想放回原處,終於忍不住,把它插進匙孔,輕輕一轉,大門應手而開。
我曾經數度來過這裡,恍如隔世,其實只是不久之前的事。
他的屋子仍然老樣子,有條理的亂,無數料子的樣板攤在地板上。文思老說,他最痛恨一小塊一小塊的樣板,看來看去看不清楚,是以廠家給他送料子,都是原裝成匹地送到。
我穿過花團錦簇,但都是黑白兩色的料子,來到廚房,想做杯咖啡吃,忽然聽到人的呼吸聲。
不,不是人。
是動物,我凝住,怎麼,文思養了一隻狗?
我放下杯子追蹤,喘息聲自房內傳出。
我猶疑一刻,輕輕推開房門。房內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。
人!是人,兩個人。兩個赤裸的人擁抱在一起,在床上。
我的心直沉下去。
文思另外有人,我慌忙地退出,想無聲無息彌補我大意的錯誤。
床上兩個人被我驚動,兩張面孔齊齊錯愕地向我看來。
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與他們接觸,我如看到了鬼魅,臉上肌肉,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動起來。
我多麼想轉身逃走,但是雙腿不聽使喚,猶如被釘在地上,我背脊爬滿冷汗,我似站在臥室門口已一個世紀,但是我知道不過是數秒鐘的事。
床上的人竟是文思與滕海圻。
我明白了,我什麼都明白了。在那一剎間我什麼都明白了。
他們的面色比我的更灰敗。
終於還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動,我眼前金星亂冒,耳畔嗡嗡作響,但是我沒有尖叫,沒有說話,我轉身離開文思的寓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