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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足夠足夠,遙遠的愛是沒有愛,來得快去得快,滕海圻算得很準,他認為一時的衝動只要冷卻下來便會蒸發。

    「替我帶些漂亮的衣服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定。」他想起來,「你看到報上我們的告示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剛要同你說,父親又改變主意,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。」

    文思疑惑。

    「老人家的心事頗難猜測,我不在乎,你呢?」

    文思真是個單純的人,他立刻釋疑,「我也無所謂,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酸,眼眶潤濕,緊緊地擁抱他。

    「這次我也不勉強你同我去,你在這裡好好照顧你爹。」

    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,伏在他胸膛上,有種歸屬感。若沒有滕海圻插手,我們可以結為夫婦,白頭偕老。

    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開花結果。

    「這一段時間內,我會天天都同你通音訊。」他最後說。

    他走得頗為匆忙。

    滕同我通過話:「我已遵守我的諾言,現在看你的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很喜歡這個小舅子,我看得出來。

    既然我已出賣了左文思。其餘的不必再追究。但滕海圻這條鱷魚,怎麼會對自己以外的人發生興趣?

    我始終念念不忘。我愁而不過,去找姬娜,與她吃茶。

    即使是至親,我也沒有透露太多。

    「吹了?」姬娜睜大眼睛。

    我苦笑,「這次有賺,你看我這身華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了什麼?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閒言閒語?左文思不是聽信讒言的人,他是個精明的藝術家,他知道他在做什麼,我對他有信心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握著咖啡杯子,「待父親安頓下來,我想我還是要回美國去。」

    姬娜發牢騷,「怪不得那麼多女人要嫁外國人,一了百了,不知多好,避開小人,有那麼遠就那麼遠。」

    我唏噓:「其實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,否則如何知道那麼多秘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秘密?」姬娜說,「現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轉給人看,就差沒公開表演床上三十六式。人家一點點小事就炸起來當千古秘聞,他自己男盜女娼不算一回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:「口氣似道德重整會會長。」

    咖啡座有玻璃天頂,陽光非常好,坐在那裡,特別有浮生若夢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我輕輕地說:「拿刀殺人,似乎也不算小事。」

    姬娜一震。

    「你愛我,當然原諒我。我自己倒一直耿耿於懷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時衝動而已。」姬娜帶盲目母性地維護我。

    「幾乎什麼事都是在一時衝動之下做成。」我並沒有因此原諒自己。

    「他也理虧,是以他沒有起訴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否則我可能被判入獄。」我哭笑,「身敗名裂,一生人就完結。」

    「——教養院,別忘記你並不足齡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默然。什麼地方來的勇氣?連我自己都不知道,只覺得恨。恨意似為一股可懼的力量,急於摧毀他,連帶也摧毀自己。

    女人都是這樣,來不及地殺傷自己,一個個都具yín婦本性,沒有男人便活不下去,怎麼會這樣悲哀?

    時代再進步,進入太空也不管用,女人還是女人。

    現在都改了,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才學到這一課,不牢牢警惕自己怎麼行。

    我同姬娜說:「一連七年,我時常做夢,看到一個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,或是向我倒下來,臉緊貼我的臉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生活也很痛苦。」

    「根本是,」我苦笑,「在夢中,我甚至聞得到血腥味,這些年來,我不敢碰刀子,盡吃三文治及即食麵。」我用手托住頭,「但過去了,一切都過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姬娜如同身受,非常同情我。

    「我運氣不太好,是不是?」我輕輕地問。

    姬娜忽然哭了,伏在咖啡桌上抽噎。

    「喂,你哭什麼,別神經。」我推她。

    「做女人真辛苦,我真受不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你是幸運女性,女人不論才氣,只論運氣,幸運者永遠有男人為你出生入死,衣食不憂,你便是其中之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擔保?」姬娜邊擦眼淚邊問。

    我端詳她那美麗端正的面孔。「我擔保,不用鐵算盤也知道她有福氣。」

    她破涕為笑:「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後再來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男人跟女人都這麼多,誰會等誰回頭?」我問道。

    「你別用歷盡滄桑的語氣好不好?」姬娜說。

    我們結帳。

    文思在傍晚打長途電話來,我總推說自己不在。

    父母親為結束廠里事務忙得不亦樂乎,暫時無暇關注我的感情生活。他們決定要搬到一個更小的單位去,因要進一步節省,這又是我離開家庭的時間了。

    父親既悲又喜,喜的是不用與債主公堂相見,悲的是畢生的努力付之流水。

    他們在新居安頓好以後,我搬出去與姬娜暫住。

    父親問我:「文思呢?文思在什麼地方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爹,我們的事,我們有數。」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父親已精疲力盡,一點自信心也沒有,只好傷感地看牢我,又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他在歐洲。」

    連新的電話都不給他,從此我失蹤。

    我睡在姬娜的小公寓客廳中,思念文思。

    找不到我,他會怎麼樣?我己把指環寄還給他。

    這一次訂婚猶如一場鬧劇。

    他會很快忘記。是的,忘記。

    天氣似乎更冷了,我為姬娜編織毛衣。

    等父親身體再好一些,我就會再次踏上旅途。

    我並不知道文思已發散全世界的人找我。

    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,在馬路上遇見他那個攝影師小楊。

    確實點說,他在馬路另外一邊,見到我,拼命搖手,並且大聲叫:「韻娜!」他奔過來。一列汽車為著不想他做輪下之鬼,急緊煞車,引起尖銳的磨擦聲,使路人側目。

    「你幹什麼,小楊,自殺?」我笑問。

    他一把位住我,「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他喝問我,「左文思發狂地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立刻掙脫他的手走。

    小楊並沒有罷休,追上來,「別走,韻娜,成年人有話好說!」

    我才不理,但他是男人,腳長腿快,我被他逮住。

    「看你走到什麼地方去。」他惱怒。

    我情急,連忙召警:「警察先生,警察先生!」

    那年輕的督察立刻走過來,揚起一條眉毛。

    我馬上說:「這個男人騷擾我,我不認識他,他卻來拉我的手。」

    小楊沒估到我有這一招,啼笑皆非,恨恨地罵:「你這個女人!」

    那警察也很會看人的眉頭眼額,知道我們倆是相識。

    那警察問我:「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陪我叫部車便可。」我索性跟著警察走,趁警員不在意,向小楊眨眨眼。

    我脫了身,心中絲毫沒有快意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文思把我失蹤的事告訴朋友。

    其實他自己也快回來了吧。

    一問就可以知道。滕與我聯絡時我提到這一點。

    「不關你事。」他說:「對你來說,左文思這人不再存在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很少會這麼維護一個人,如母雞保護小雞似的,不知就裡的人,還會以為他是你的兒子。」

    他乾笑數聲:「令尊大人對於廠價很滿意。廠在虧本,又欠薪,能夠賣出去,上上大吉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又發了一注,」我指出,「廠的訂單一直接到明年九月,我們只是周轉不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嘖嘖,我希望能夠邀請你做會計主任,你很精明,韻娜,比你父親能幹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勿侮辱我的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我只想知道,你對這件事,是否滿意?」

    我據實說:「滿意。」

    「記住我們之間的條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太不放心,滕先生,你越是這樣,我的疑心越大。」

    他又乾笑,真彷佛有什麼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。

    隨後沒多久,左淑東找到了我。

    這個城太小太擠,如果要找一個人,應不費吹灰之力。

    她來按鈴,我剛巧在家,措手不及,你不能叫她在門外站三個小時。

    她仍是那麼美艷,裹著冬裝,一張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,她一見到我便說:「王小姐,文思找得你好苦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請她進來坐。

    她怔怔地看著我有好幾分鐘,我不由得羞愧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文思身在歐洲,日日打三四個電話來叫我幫他追查你的蹤跡,他都快瘋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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