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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人到無所求的時候,自然什麼都不用怕。
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你沒有放下電話?」
「那我馬上放。」
「韻娜!」他不肯放我。
「什麼事?」我說。
「出來一次。」滕海圻說。
「沒有什麼可說的。」
「我想見見你。」
「算了,我現在的樣子,不方便見人。」
「關於文思——」
「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。」
「你還錯得起?」
「當然,我才二十六歲,平均一年再錯一次,尚可以錯十次八次。社會風氣現在轉了,你不知道嗎?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許多過去及歷史,沒有人會介意,介意又如何呢?我又不等誰來提拔我,我又不希冀誰把我當家禽似養在家中。」我哈哈笑,心中悲苦。
「你是更加野性難馴了。」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「明晚十時,我在你樓下等你。」「我再也不是十九歲,算了吧。」我擱電話。
父親於翌日出院。
廠長一早在家等他,似有難言之隱。
我還是天真,不知他為何而來,直至見到父親愁眉百結,才知道是錢的問題,父親周轉不靈已有多時,此刻火燒眼眉。
我把母親拉在一旁,「欠什麼人的錢?」
「員工。」母親面色灰敗,「兵敗如山倒,欠薪已三個月。」
「沒有朋友可以幫忙挪動一下?」
「人人有那麼多的好朋友,銀行還開得下去?你這個孩子,好不天真。」
「欠下多少?」
「不關你事,你不用管。」
「也許我有辦法。」
「你有什麼辦法,」母親瞪我一眼,「賣掉你也不值這麼多。」
「到底有多少?」我說,「或者可以把廠按掉。」
「早按過七次。」媽媽說,「此刻所有值錢的家產全歸銀行。」
「母親,你的首飾呢,或許可以救一時之急。」
「那些石頭只有買進的價,沒有賣出的價,臨急臨亡當賤泥都沒人要,」母親嘆氣,「你不用擔心。」
「那怎麼辦?」
「大不了宣布破產,總之與你女孩子家無關。」
「阿姨呢,阿姨有沒有力?」我說。
「她自己還正頭痛呢。」母親說。
我的天,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。原來我這次回來,正好看到父親垮台。
咱們家到底怎麼樣了?
我問:「老房子是賣掉的吧?」
母親不回答,只說道:「文思快要到了,這孩子,想到他才有點安慰。」
說到曹操,曹操就到。
文思神色如舊,很明顯,滕海圻沒同他說什麼,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後用。
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:「文思到了叫他進來。」
就在父親病榻之前,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。指環是現買的,義大利設計,精緻無比,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。
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,給父親過目,出的是我們的名字。父母親看過之後,面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,使我雙眼潤濕,一切都是值得的,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麼高興,再花多點力氣還是值得的。
文思輕輕地說:「後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。」
父親點點頭,揚手叫我們出去。
我心中一點喜氣都沒有,同文思說:「幸虧只是訂婚,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。」
「仍然是我的榮幸。」他深深吻我的手。
母親說:「文思,自今日開始,大家是一家人,請姐姐來吃頓飯,我們好好地一聚。」
我怕露馬腳,連忙顧左右而言他,「你讓他喘過氣來好不好,逼死他誰也沒好處。」
「你看這孩子,文思,我把她交給你,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麼地步。」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。
我同文思說:「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,最好今晚就花燭,到時米已成炊,叫你反悔莫及,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,天真得要命,現在這個時勢,吃到肚裡的鴨子還能飛掉,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,不知急什麼。」
文思訝異問:「你怎麼了?一籮籮的牢騷。」
我黯淡地笑。
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,一篇話說千百次,說得起繭。
「——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,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。快?不算快,也有一段日子了。婚後是小家庭。對方是位人才,自然沒話說……我是心滿意足的……」
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氣。
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幹的生意人,三十年來大起大落,不知見過多少世面,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,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慡。
文思與我一直握住手不放。「你會不會永遠愛我?」他輕聲問。
「我總不離開你。」說了出口,才覺肉麻不堪。
「無論發生什麼?」他問我道。
我微笑,「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與我拼命,我也決定一一應戰。」
我們相視而笑。
「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,我去應酬他們。」
「大客戶?」我關心地問。
「不,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,這些,還都是小兒科。」
文思取過外套離去。
母親說得筋疲力盡,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,她一副悲喜交集,女兒終於找到頭主,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。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?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。是夜我與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。她還是老樣子,一直夾菜給我,叫我吃多一點,民以食為天,天要塌下來了嗎,不要緊,先填飽肚子,再說,一種無可奈何的樂觀,多麼滑稽。
我吃得很多,肚子痛,不舒服。
初到紐約,瘦得只剩八十多磅,住下來以後,開始吃,拼死無大害,不如實際一點,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,打開蓋子,用塑膠匙羹舀來吃,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,也不怕甜膩,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。
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,整個人像只皮球,一個約會也沒有,才忽然省悟,幾時才到五十歲?那麼長的一條路要走,拖著多餘的肉,更加賤多三成,於是努力節食,但是身材已經鬆弛,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,有礙觀瞻。
我也並不在乎,自從那次之後,一切無所謂。只要活著,翻不翻身並不重要,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極點的時候,往往會得積極起來。
誰知道呢,也許文思就是愛上我這一點不在乎,旁人以為我是一個瀟灑的女人。
那夜我看著掛鐘的時針向十字移動,我套上毛衣,輕輕出門。
母親看見,半嗅半怪地說:「既是未婚夫婦,什麼時候不能約會?偏偏像賊似的,三更半夜冒著寒風在樓下見面,也太有情趣了吧。」
我不出聲,把圍巾拉緊一點。滕的車子早在等,果然準時。最時新的跑車,踩盡油門險些兒會飛上天那種。
小時候此類車最吸引我,坐上去興奮無比,刺激官能,現在,車子對我來說,只是有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,哪一類都一樣。
人的本性也許不會變,但觀點、嗜好、習慣、品味,這些,都隨時日成熟,留於原地不長大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,滕海圻不會認為我仍是十九歲的王韻娜吧。
他一見我,馬上替我拉開車門。
我一聲不響地坐上去。
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,」他說。
我的兩隻手一直藏在口袋裡。
「我們去喝一杯東西。」
滕海圻把我帶到私人會所的咖啡室,在這種幽靜的地方,我們可以把任何事都攤開來講。
「我先說。」
「請。」他攤攤手。
「我父親的廠欠薪若干萬,這件事,你一定知道。」
「已欠了三個月,自然通行都知道。」
「你要想法子幫他。」
「你開玩笑,韻娜,這件事關係一百數十萬不在話下,他經營不得法,在這種時勢下,幫他也無用,一下子又拖垮,不是替他償債一次可以圓滿解決。」
我沉吟,覺得他說得很有理。
我說:「那麼你先替他救急,然後替他妥善地結束生意。」
「你命令我?這是你今夜出來見我的原因?」他怪笑起來,「我為什麼要那麼做?」
「你欠我們王家。」
「欠什麼?」他毫不容情,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「你併吞他的生意,你利用他,你使他一蹶不振。」
「商場上不是你死,就是我亡,每天都多少人倒下來,只能怪學藝不精,有勇氣的從頭來過,沒膽色的請退出江湖,你不是小孩子,韻娜,我並不欠王家什麼。」
「道義上你應當拉他一把。」我臉色發白。
「道義對我滕海圻來說,一向是奢侈品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