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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露台上掛了許多攀藤植物,顯然有數十年歷史,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鮮艷欲滴。

    這時候下起微雨來,我口中盡呵白氣,印象中這亞熱帶城市從來未曾這麼寒冷過。

    我還穿著昨夜的衣服。

    我決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個電話把他叫醒。

    剛站起來,聽見文思叫我,「韻娜?」完全不相信,他見到的確是我。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,見他站在露台上,立刻心花怒放。

    我向他揮手,他揉眼睛。

    我大聲嚷:「說呀!說『羅密歐,為什麼你是羅密歐?』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馬上下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也奔上樓梯,兩人在梯角撞個滿懷,但我們沒有擁抱,只是笑彎了腰。

    「上來上來,我那裡暖和得很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抱著雙手上去,奇怪,一坐在他家,心也不再忐忑,馬上覺得疲倦,足可睡二十四小時。

    我看看身上,實在不像樣,都快發臭了。真該洗好澡才來,嗚呼。

    文思問我:「你這樣痴心跑來看我,是不是愛的表示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來看你,是因為我悶得慌。左文思,為什麼任何話自你嘴中說出來,就變得這樣肉酸呢?」

    他咧嘴笑。

    我也傻笑。

    大概這樣也是戀愛。

    他給我看小冊子,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,小楊的攝影機比整容術還厲害,經他技術的美化,我恍惚回復當年神采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衣服才上照呢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那簡直不在話下。」文思說到他的事業是絕不謙虛的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哪一家大學學的設計?」我隨口問。

    「大學?我可沒有念過大學,只有半工讀地在工專夜校念過紡織科,」他不悅,「拉嘉菲聖羅蘭姬斯亞米索尼是大學生嗎?」

    為了刺激他的自負,我造作地深深吸進口氣,「什麼,不是大學生?只恐怕家母不肯讓我嫁你。」說得煞有介事。

    文思一怔,隨即笑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他問:「你肯嫁我嗎?什麼時候?」

    我又後悔把話說造次了。連忙躲進他浴間好好洗把熱水臉,好若無其事地出來。

    時間過得似特別快,嘻嘻哈哈一個中午過去,黃昏來臨,我累得幾次憩熟,腦袋搖來擺去,結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。

    星期一,我變了一個新人,穿全套雲之裳設計,面孔上略加化妝,又用母親的皮包,雖然還足踏球鞋,到底非同凡響。

    同事看到我推門進去,投來的目光猶如看到一個陌生女人,半晌才驚叫:「韻娜!」

    小老闆出來看熱鬧,也說:「韻娜!」上上下下打量,「錯不了,還會愁沒衣服穿?好傢夥。」

    頭三天總會是多難為情,過一陣大家就會習以為常。

    下班跑到名店區,恍如隔世,多少年沒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蹲在鞋店挑鞋,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:「小姐,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麼地方買的?」

    我客氣地答:「不是買的,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嗯?只有一件?」立刻投來艷羨的目光。

    「大概是。」我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,要什麼代價?」她興致勃勃地說。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淘氣,一本正經,左右環顧一下,壓低聲音說:「要陪他睡覺。」

    那位年輕太太聽得面無人色,張大了嘴。

    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:「要這幾雙。」

    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,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裡不動,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,她恐怕在想:在這個爭妍鬥麗,風頭至上的社會裡,也顧不得那麼多了。

    對於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,特別有反感。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,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,「好了好了,小姐,你總算回來了,老爺病發,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,快跟我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聽這話渾身涼颼颼,輕飄飄,身不由己地上了車。第五章  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。

    我與她會合,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,便上樓去。

    父親已脫離危險,虛弱地躺在病床上,臉色灰敗。

    醫生輕輕說:「這一次運氣好,下一次就很難說。」

    父親輾轉,呼母親,要喝水。

    母親眼淚滾下。

    父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。我鼻子發酸,連忙過去。

    「韻娜,」他輕輕問:「你幾時同文思結婚?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。」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。

    我應該決定,「我們下個月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」他放心了。

    醫生說:「明天再來看他,讓他多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說:「韻娜,你回家去吧,老莫與我在這裡可以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。

    真是苦笑連連。

    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,呆了一晚,怎麼同左文思開口?

    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,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,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。

    菲籍女傭正對牢電話說,洋涇浜英語:「她不舒服,不聽電話。老爺在醫院,太太去陪他……一定要叫小姐來?」她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男朋友。」她說,「他說他立刻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接過話筒,「餵?」

    「文思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你。」我聲音放緩。

    「我立刻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。」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。

    我用手緊緊捂住面孔,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「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,是否應笑著下地獄?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哪兒有這麼嚴重,他很快會恢復健康,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,好過任何強心針,快別喪著面孔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現在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出去散步,來。」我們一直走,他握著我的手,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隻大衣口袋中,經過酒館,進去喝一杯啤酒,有他在身邊,心情好得多。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,這疤痕仍然凸起來,粉紫紅色,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,很醜陋。

    文思輕輕說:「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覺得沒這種必要。「往後再說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完全痊癒了?」他仍不放心,「按下去不痛?」

    我白他一眼,他訕訕地笑。

    到此為止,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,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隻小而精緻的指環,帶著香檳上他家去,向他跪下求婚。

    我嘴角露出笑意。

    「你在想什麼?」他好奇地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要回去了,免得媽媽找我。」我握一下他的手。

    母親當夜讓我辭工,因家裡需要我。

    我同姬娜說:「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,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沮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,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,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,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,再過幾年,活脫脫是個阿巴桑。」

    姬娜笑,「有左文思在,你將會是城裡最美的阿巴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沒心肝,我爹病在醫院,你還有勁說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醫生說他沒事了,他也決定正式退休,還擔什麼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,都是我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能算你的錯。」姬娜不以為然。

    「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,」我忍不住說,「父親怎麼會跟他拆夥?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,生意一結束,立刻衰敗下去,給滕乘亂取利。打那個時候,他就意興闌珊,當然只為了我。」

    姬娜說:「別再自怨自艾,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,「我後悔沒有殺死他,我後悔沒有下死力!」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。

    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,她厲聲說:「夠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掩住面孔,頹然倒在床上,痛哭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不要再內疚,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。」姬娜安慰我。

    我握緊拳頭,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,又慢慢呈現在眼前,在雙親面前,我再也沒有隱瞞。

    姬娜拉住我,「不要叫我害怕,韻娜,不要叫我害怕。」

    我蜷縮在被窩裡發呆。

    司機向小老闆說明辭職理由。

    他很訝異兼失望,還有點不高興。他懷疑我要結婚,只不過不告訴他。

    我們商量很久,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,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,神情非常黯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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