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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「我以前也嗜打扮。」我說。
「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為會得穿的女人,」他說,「索性不會穿倒不要緊,品味是後天性條件,先天條件是有現代的面孔與身材。」
「啊。」我張大眼睛。
「現在流行的租眉大眼,你都有。」他說。
「我這眼睛鼻子長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。」我笑。
「小時候一定沒人說過你漂亮是不是?現在輪到你出頭了。」
我仰頭笑,「你這個人真有趣。」
「我在找攝影模特兒,為我這輯新設計拍照,你肯不肯試試?」
「可以勝任嗎?」
「試試如何?」
我們又重新到達他的店鋪。
這時衣服已經掛出來,一個架子上全是黑色,另一個架子上是白色。
「只有這麼十來件衣裳?」我問。「夠生意?」
他說:「當衣裳還在後面熨的時候,已經全部沽出,你相信嗎?」聲音居然有點無奈,「這裡掛著的,不到三天,也會轉到女人的香閨去,所以不必擔心生意。」
「太好了,我最愛聽到藝術家找到生活。」
「我?」他笑出來,「原諒我學你口氣,我不是藝術家,只是個小生意人。」
「隨便什麼都好,高興認識你,左文思。」
我們重新握手。
這次才真的打算與他做朋友。
他自內間取出一串晚裝,我一看,眼珠子都幾乎掉下來。
全部是白與黑,或是黑白相間。
無論是長、短、露肩、低胸、無背、釘珠、加紗邊,總而言之,都別出心裁,各有巧妙,一共十來件,保證任何女人看了,都會得心嚮往之。
「真美!」我贊道,「真正是雲之衣裳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他說道。
「穿上試試。」我笑問。
「請便。」
自有女職員來服侍我,幫我拉拉練,扶正肩膀之類,我照著鏡子,慨嘆一聲難怪女人肯花大錢來裝扮,看上去真似脫胎換骨。
腳下仍穿著球鞋,頭髮也沒有弄好,梳一條馬尾巴,我出去拉開裙據,給左文思看。
他一隻手放在下巴,另一手撐著腰,一打量我,馬上吩咐女職員:「叫攝影師來,說我找到了。」
「及格?」我問。
「是的,」他狂喜,「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。」
「不要拍近鏡,我已有眼角紋。」我坐在一張皮椅子上。
「一會兒攝影師會替你拍一些寶麗來,如果適合的話,改天才正式進行。」
「這些照片會要來幹什麼?」
「幫我把這批衣裳推銷出去。」
「噢。」
「我會付你酬勞,別擔心。」
我看著他,「我也許錯了,但我相信你。」
「你不會後悔。」
不到二十分鐘,他的攝影師小楊趕來,提著一瓶香擯。「找到了?」嘴裡嚷:「讓我看看。」
他是個瘦長的年輕人,像是左文思的影子。
「是你,」他瞪著我,「果然天衣無fèng。」
攝影師取出道具,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。
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,「出色但非常生硬,要一百多卷底片後才會轉機,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,必須熟悉相機才行。」
「那不是問題。」
我囁嚅,「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麼多時間。」
小楊冷冷地說:「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,杜麗莎昨日才求我,還有咪咪,還有茱蒂想東山復出。」
左文思代我回答:「小楊,她不是模特兒。」
「你不是?難怪面孔這麼新鮮。」小楊問:「你幹什麼?電影、電視?」
「都不是,不准你多問,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。」
「好,」小楊收拾,「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線,還有,頭髮要燙皺,球鞋倒可以用。」
左文思說:「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。」
「我不燙頭髮。」我搶著說道。
「當然,你梳馬尾巴便可。」左文思說。
小楊聳聳肩,「星期天,記得,星期一我便去紐約。」
「得了。」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。
女職員捧出香擯,我們幾個人乾杯。
他們走了之後,左文思同我說:「肚子餓,一起去吃飯如何?」
「我換過衣裳再說。」
「就穿這件,我這裡有披肩。」
我笑說:「這麼瘋?我已過了那個年紀,還是讓我換衣服。」
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,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。
以前我會那麼做。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。
他幫我套上大衣。
我們找到間義大利館子吃菠菜面。
「你是網球好手?」他忽然問:「平時還戴著護手。」
我一怔,隨即答:「同我的球鞋一樣,習慣了。」
「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,看上去邋遢相,但你不同,在你身上,便是瀟灑,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。」
他聲音低低的,其中自有動人之處。
我又一怔,不過立刻笑,「罵我邋遢!」
他揉揉鼻子。
「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,風頭出到足,粉搽得不能再厚,青春不能再回來,服裝不能再新潮、觸目、暴露……觀者一點想像力都沒有,非常乏味,而你,你是一塊璞玉。」
我既好氣又好笑,「說來說去,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。」
他微笑不語。
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,飛紅了雙頰。
自己先詫異了,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,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。
我用手托著面孔,只覺得熱辣辣地,自知神色古怪。
他笑眯眯地凝視我。
「幹麼?」我搶白他。
「欣賞我發掘的璞玉。」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。
我大口喝啤酒。將一小盤菠菜面吃得精光。
「你這樣吃法,一下子就胖了。」他警告我。
「什麼,肥?」我笑,「那敢情好,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。」
「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,你是例外。」
我放下刀叉,「咄!越說越離譜,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家呢?」
「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,我是裁fèng。」
「嚇?」真正的意外。
「裁fèng。」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,「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,叫我時裝設計師,但實際上我是裁fèng,不是嗎?」
我連忙說:「那會計師是什麼?不外是帳房先生。」
他哈哈笑起來,「帳房小姐。」
「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,你就接受,何必苦苦追究真相,說穿了,哪裡有什麼好聽的話。」
他聽完這話,沉吟許久,不響。
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,怎麼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,連忙說道:「晚了,要走啦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好。」
那天回到家裡,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。
生活正常了,牢騷少許多。
母親問:「不再想搬出去?」
父親不以為然,「好容易她不提,你又來提醒她。」
姬娜埋怨,「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麼有痛,真服你。」
「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占去,我不如往土瓜灣跑。」
「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?」姬娜說。
「不必再買新的,」我說,「買了也不會穿,懶得換花樣。」
「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。」她瞪大眼睛。
「你誣毀我,」我詛咒她,「你說我髒?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,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。」
「那你想做什麼?」
「做我自己。」
「你現在有男朋友,總得打扮一下吧。」她不服。
「男朋友?」誰?
「啊,當然,不必買衣服,」她擠眉弄眼,「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?」
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麼人,但笑不語。
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,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。
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向快如閃電,來無蹤去無影,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。
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。
而情人,真是要多少有多少。
「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。」姬娜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