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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13 作者: 亦舒
我轉身,看到是一個年輕小伙於,驚魂甫定。
「是我,」他說,「記得我嗎,我叫左文思,我們見過一次。」
我怔怔看著他。
是,左文思。我是怎麼了?我怎麼像是自鬼門關回來似的?
「我記得你。」我努力鎮靜下來,撂一撂頭髮。
「我嚇你一跳?」他抱歉地說,「我剛才在大馬路看見你,來不急走過來,沒想到你已不見,幸虧在小巷一張望,又發現你在發呆,怎麼鑽進來的?這裡多髒。」
「我……我不見了一隻手套。」
他說:「在這裡,不是一隻,而是一雙,不過要洗了。」
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。
他看著我,臉上喜氣洋洋的,「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?」
「我在這裡辦公。」我說。
「替誰?」
「曹氏製衣。」
「啊。」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。
「你呢?」我隨口問。
「我來取訂單。」他答。
他扶我走出小巷,我已定下神來。
「讓我送你一程,」他堅持,「你精神有點不大好。」
我不再堅持,默默跟他前去。
他並沒有開車子,我們上的是街車。
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。我發誓剛才見到滕海圻。
香港這么小,既然回來了,便一定會得碰見他。
我苦笑,還是對牢鏡子,多練習那個表情吧,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。
「韻娜。」左文思喚我。
「是,你同我說話?」我吸進一口氣。
「你怎麼了,鼻子紅彤彤的。」
「噢,我重傷風。」
「我有預感,我知道我會得再碰見你。」他搓著手,興奮地說。
我回過神來,「那當然,除非不出來,否則總會碰得見。在咖啡座、戲院、馬路,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。」
「啊,韻娜,我可以約你出來嗎?」他起勁地問。
「我?當然。」我有點不自然。
「我打電話給你,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。」
「啊……是的。」我掏張卡片給他。
「謝謝你。」他慎重地收起來。
「我到家了,謝謝你。」我下車。
「喝一杯熱茶,好好睡一覺,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。」他在車中叫出來。
我不禁微笑起來。
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。
世人是這樣的,專喜教育指導別人。
到家,筋疲力盡,也不吃飯,洗把臉便倒在床上。
隱隱聽見母親說:「穿著這種鐵皮般的褲子,怎麼睡得著?」
我翻一個身,睡得似豬玀,管它呢。
第二天八點鐘醒來,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。腹如雷鳴,連忙到廚房去叫菲傭做早餐,接著換衣服上班。
父親見我狼吞虎咽,笑問:「還說要搬出去住?」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。
我也笑。
真的,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。
「慢慢吃,叫司機送你去。」父親說。
「太塞車,地下車要快得多。」
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。
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。「可憐天下父母心。」
中午時分,我叫信差出去買一隻飯盒子。
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。
我以為是曹老闆,一抬頭,看到的卻是左文思。
「你?」我笑,「怎麼一聲不響走上來了?」
「來看你。」他喜孜孜地說。我打量他,手中沒有花,沒有禮品,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。
「請坐。」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。
我的「房間」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乾,門上一塊磨紗玻璃,非常老土,鋼寫字檯,一張小小旋轉椅。
面前堆滿文件紙張。
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。
「人家的房間金碧輝煌,」他說,「如電視劇中之布景。」
「我並不介意,」我說,「是歌者,不是歌。」
他凝視我,只笑不言。
我取笑他,「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。」
他一拍手,「對了。」
左文思喜孜孜道:「今天五點正,我在樓下等你,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。」
我見他這麼熱心,不好推他,微笑說:「我又不是宣傳家,給我看有什麼用。」一邊扒飯盒子。
「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。」
「我?」我張大眼睛。
「你這個可愛的人,多次開口,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:『我』為什麼這樣沒有信心?」
我靦腆地笑。
「他那麼注重我的一舉一動幹什麼?」
「你太畏羞。」
我實在忍不住,又來一句:「我?」
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。
我害羞?不不不,沒有這種事。在外國,我的作風比最大膽的洋妞還要大膽。不知怎地,對牢他,我的豪慡簡直施展不出來。
他說:「一言為定,五點正。」
「喂!」
他向我眨眨眼,開門出去。
我感嘆地想,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,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,立刻覺察出來。
小老闆推門進來,聲音帶著驚喜,「那是左文思嗎?」
「是。」我承認。
他坐在我對面,「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,配合歐洲的市場,他一直沒有答應。」
「是嗎?」我禮貌地點頭,並沒有加插意見。
小老闆說下去,「這小伙子真有竄頭,看著他上來,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,課餘跑小廠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,不計酬勞,功夫周到,腦筋又靈活,老闆們一瞧,比名家更妥當,便正式啟用他,不到十年間,被他弄出名目來,現聽說開了門市。」
「是的。」
「你同他是好朋友?」小老闆問。
「不,很普通的朋友。」
「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。」
「幫幫忙,看他幾時有空,請他吃頓飯,那幾套運動服就有著落了。」小老闆滿懷希望。
我只好微笑。
「左文思三個字可當招牌賣,」他又咕噥,「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,一切由經理出面,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。」
原來真是一個名士。
「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,聽說是個孤兒,只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,如今也嫁得很好,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,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。」
小老闆有上海人的特色,一句話可沖淡分開十句來說,卻又句句動聽。
我問:「在這個城裡,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?」
小老闆笑了,「當然不是,只限於知名人士。九姑七嬸的事,又有誰會關心?」
「誰算是知名人士。」
「舉個例子,左文思便是,而我就不是。」他笑。
「是嗎?為什麼?有什麼界限?」我好奇起來。
他狡獪地說:「但如果我去追求某個小明星,也可以立刻成為名人。」
「是嗎?」我不置信地問。
「當然,否則你以為小明星有那麼吃香?」
我恍然大悟。
「韻娜,你這個人……實在天真,不過不要緊,在香港住下來,慢慢學習,一下子就慣了。」
我笑起來,「我並不是純潔的小女孩。只是風格不同,尚待適應。」
「這我不知道,但我曉得你是個好會計師。」
他出去了。
我用手撐住頭。
看樣子在這裡是做得下去的。做得下去便做下去,從頭開始,認識新的朋友,抬起頭來,朝向陽光。
我握緊拳頭,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發奮噗嗤笑出來。
五點正,左文思在樓下等我。
本來不想與左文思進一步做朋友,但是經小老闆一番言語,我覺得他真是個人才,不禁佩服他起來,態度便有顯著的轉變。
「出發吧。」我拉拉衣襟。
「這是你唯一的大衣?」他取笑我。
「嗯。」我說,「怎麼樣,看不順眼?」
「我想打扮你,」他裝一個手勢,「你是這裡唯一沒有被顏色染污的女人,我可以從頭到尾將你改觀,我有這個野心。」
「當我是白紙,供你塗鴉?」我把手插在口袋中。
「來,上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