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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也聽過張家駿的錄音帶?」

    常春感喟,「他的一腔熱情化為衝動,哪裡有什麼誠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來,我送你們母女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琪琪問母親:「幾時把哥哥那份給他?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十分感動,「你看姐妹多愛兄弟,調轉來就不行。」

    真的,胡平對海青多體貼,並不介意兩人同母異父。

    路上常春非常沉默。

    「為何不說話?」朱智良問。

    「因為你有事瞞著我。」常春打蛇隨棍上。

    朱智良嚇一跳,「為何你這樣說?整件事的來龍去脈,你知道得最清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還有若干漏網的細節。」

    朱律師說:「我保證你已知道一切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點點頭,「其實我似所有其他人一樣,並無資格知道一切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介意你知道真相,我漏了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常春抬起頭,「你忘了告訴我,你才是張家駿財產的繼承人。」

    朱女立刻噤聲。

    常春知道她猜對了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,朱女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我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把款子交給琪琪與瑜瑜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忍不住問:「常春,你是怎樣猜到的?」

    「呵,許許多多蛛絲馬跡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來聽聽,大偵探。」

    「譬如說,那條錄音帶,怎麼一寄寄了一個月才到我手上。」

    朱女笑笑,「被你看穿了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道:「幸虧你不是犯案,不然一下子被人偵破,錄音遺囑早在你手中,你好心安慰我們,把它寄去橫濱,又囑人再寄回來,可是這樣?」

    朱女只笑不語。

    常春看到她一雙耳朵燒得透明。

    「張家駿這人,實在好笑,」常春說,「他到底有多少張遺囑,哪張是最合法的?」

    朱女不出聲,像是在動腦筋,看看如何措辭,過一刻她說:「張家駿向我求過兩次婚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忍不住諷刺她:「我以為你們情如兄妹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說:「想聽故事就別急急加註解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一次在我十九歲,那時他還不認識你們,他要求我別離開這個城市,放棄留學。」

    但是朱智良年輕好勝,對前途充滿憧憬,只想出人頭地,哪裡會得考慮這種倉猝的求婚。

    少女朱智良縮了縮鼻子,模樣趣致,拍拍她兄長的肩膀,調皮地說:「十年後,家駿,十年後再討論這個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訝異道:「可是你說你愛他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苦笑答:「愛得遠遠不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後來因為內疚,愛得他比較多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一直尊重他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算一算日期,朱智良去倫敦留學的第二年,她才認識張家駿。

    因為在年輕不羈的朱智良身上失望,所以他挑選成熟解事的常春,一個極端的相反。

    人們第二次挑對象,要不就同第一任一模一樣,要不就完全不同。

    朱智良輕輕說:「琪琪差些就是我的孩子,你明白那種感覺嗎?」

    常春自嘲:「我沒有那樣痴心的男友,我沒有福氣享受那種感覺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低下頭,「我有我的學業要繼續,讀法科那種緊張同八年抗戰差不多,若不能畢業,前途也就完結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的要求高,常春訕笑,像她,有什麼學歷?不也掙扎著活下來了,且生存得不錯。

    「終於畢業,租了套袍子上台領文憑,興奮了十五分鐘,總結了十年寒窗,又得匆匆回來找工作,彼時張家駿已同你分居,他再次向我求婚。」

    那次,朱智良的口氣不一樣,她嘆口氣,攤開手,「家駿,我出師未捷,你讓我贏幾次官司再談婚嫁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她已經比較懂事了,知道男人向一個女人求婚,是至高的尊重。

    以前她以為一生中起碼有十多二十個異性向她求婚,但是在大學七年,四周圍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輕人,什麼都可以商量,但絕對不是早婚。

    張家駿帶些賭氣帶點心酸,他說:「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笑答:「你也沒閒著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事實。

    張家駿失望而去,認識了馮季渝。

    朱智良說:「從那個時候,我開始寂寞,也開始後悔。」

    她想同張家駿再論婚嫁,但太遲了,他已將這段感情升華,他真正把她當作知心老友看待。

    與此同時,朱智良發覺耗盡她一生最好時光讀回來的學歷,在都會中雖不致於多如牛毛,也車載斗量。

    張家駿與馮季渝分開時相當沮喪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好丈夫。」

    朱智良鼓起勇氣,暗示:「要不要作第三次嘗試?」

    「永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永不說永不。」

    他拼命搖頭,「以後只找紅顏知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你知己。」仍儘量做一次努力。

    「但是,朱女。」他取笑她,「你已老大,早就不是紅顏。」

    完了。

    世事古難全,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,將近等到時他心意已變。

    常春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回頭一看,琪琪已在車后座位睡著。

    「做孩子多好。」朱智良由衷地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也經過孩提時期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都不記得,我並非一個精靈的孩子,連自己幾時學會上衛生間都忘得一乾二淨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一怔,她也不記得這件事,可見有多糊塗,對人生最美好一段時日毫無記憶。

    「愧對張家駿,便儘量設法照顧他後人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說:「那麼多異性,相信他愛你最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只有我一個老朋友,一直向我託孤:朱女朱女,我若有三長兩短,請照顧我骨肉,常春還好,馮季渝一定會有紕漏——中國人有道理,這種話講多了,馬上會應驗。」

    朱女雙目看著窗外,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    這個故事所有的細節終於都歸一了。

    常春問:「你不打算懷念他一輩子吧?」

    朱女唏噓,「凡事適可而止。」

    「抬起頭來,四周圍看看,像你這般人才,一定不乏異性欣賞。」

    「欣賞是一件事,結婚又是另外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原來一生之中,只是張家駿向她求過兩次婚。

    時光在該剎那像是忽然打回頭。

    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縮在舊沙發里,穿校服的青年張家駿探頭過來,「哺」一聲吸引她注意力。

    「朱女,嫁給我,我們結婚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哇,」朱智良拋下小說,「馬上去。」

    如果時光可以倒回,她一定同他結婚。

    即使只維持一年半截也算報了對方知遇之恩。

    她淚盈於睫。

    到家了,常春問:「要不要上來喝杯冰茶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累得很,想回家一直睡到二○○一年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羨慕地說:「至少你有睡的自由,講得難聽點,哪怕一眠不起,都可當作大解脫辦,不比我們,身為人母,不是貪生怕死,萬一有什麼閃失,若要孩子吃苦,死不瞑目。」

    「言若有憾,心實喜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只是陳列事實,由衷之言,勿當戲語。」

    朱女問:「你沒好好睡一覺已經多久?」

    「十年。」

    也許可以解釋,為什么子女不聽話,父母要那麼生氣。

    朱女卻說:「可是我羨慕你,世界無人那樣需要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朱律師,各人有各人的道路,各人有各人命運。」

    琪琪由母親抱著上樓。

    自二點七五公斤那樣小的新生兒開始抱,如練舉重一般,日復一日,月復一月,天天被逼苦練,常春渾身肌肉漸漸結實,琪琪此刻已經二十公斤有餘,可是母親抱起來,一點不覺吃力。

    皆因親生。

    安康來開門,接過妹妹,嘟噥:「睡實了又這樣可憐,活像一隻豬,賣掉她也不知道,可是一醒就鬧彆扭。」

    統天下得寵孩兒均如此。

    安康說:「爸爸找過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何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他說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有何可謝?」

    「他說有很多地方要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抬起頭,如果,如果在十年前,安福全懂得說一聲謝,也許他倆就可以從一而終,省了日後多少事。

    但是他吝嗇這一聲謝。

    一切都是應該的,常春對里對外,雙手不停自早做到落夜,身兼數職,勞心勞力,對他來說,均是一個哈欠,「啊,是嗎,為何你牢騷特別多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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