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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這小子,涵養工夫已經練得頗為到家,輕易不會看到他露出不愉快神情,這一次像是動了真氣似的。
常春當然對這件事一字不提。
海青一整天都沉靜。
回到家,常春與來作客的妹妹說:「結婚四十年該是怎麼樣的感覺?」
「那要看是什麼樣的四十年。」
「當然,為了生活的四十年是不作數的,太像公務員生涯了。」
「想像中那兩個人已經化為一個人了。」
「有一方如提前離去,豈非慘痛?」
常夏笑,「所以說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。」
「你可想慶祝結婚四十周年?」
「勉強沒有幸福。」
常春說:「能夠與一個人在一起四十年,那人想必有點好處。」
常夏側頭想一想,「你也要有點好處。」
「那自然,跳探戈需要兩個人。」
「現今世界這已是不大可能的事了,首先,要很早結婚,第二,要忍耐涵養工夫一流,還有,閒日要把自己放在最尾,要緊關頭卻又願意挺身而出當炮灰,換句話說,要有犧牲精神。」
常春笑。
「你肯不肯?」
「肯,但不是為人,是為自己。」
「在今日,愉快地結婚十周年已是奇蹟。」
「你呢,你快樂嗎?」常春問妹妹。
「我並非不開心。」
「孩子的笑臉總叫你心花怒放吧?」
「那是我骨肉,有什麼事,一定先拖著孩子走。」
結婚四十年!
毋須結婚,只要能夠同一個人相處四十年已經夠好,不管他是合伙人抑或是親妹子。
送常夏出門時碰見林海青。
他說:「對不起我沒有預約。」
常春知道他有心事要訴,便微笑說:「不要緊,我耳朵反正閒著。」
常夏看林海青一眼,不作聲。
這種年輕男子最危險,一身緊張曲折的活力,搭上了如通電一樣,渾身顫抖,許就變成焦炭,不過炭就炭吧,常夏又看看姐姐,常春可能需要燃燒。
她走了之後,海青坐下。
他渾身是汗,胸口一個濕V字,要一杯啤酒,邊喝邊斟酌該如何開口。
其實常春可用三言兩語代他說出心中疑惑,但是她一向好脾性,只等當事人傾訴。
海青終於說:「胡平姓胡,我姓林。」
「廢話。」
「正如安康姓安,琪琪姓張。」
常春笑笑。
「我們的情況相同。」
常春大大不以為然,「錯,安康痛愛媽媽與妹妹。」
林海青臉紅。
過一刻他說:「你早知道了。」
「我還算敏感。」
「家母想見我。」
「為什麼不去晉見?」
「我恨她。」
「幼稚。」
「你不明白——」
「幼稚!」
林海青長嘆一聲,舉起冰涼的啤酒一飲而盡。
常春再給他斟一杯。
「你並沒有一雙好耳朵。」他抗議。
「對不起,你這論調,我不愛聽。」
「不是每個母親都像你,常春。」
「我有什麼特別之處?你問安康,我一樣打罵孩子,一樣拿他們出氣。」
「可是你與他們同在。」
「各人的環境不一樣,你需有顆體諒之心,此刻你已成年,指日可望名成利就,為何斤斤計較?」
林海青又喝盡了啤酒。
「你要懲罰她,但同時也懲罰自己。」
「我們之間無話可說。」
「帶一隻無線電去製造音響。」
林海青笑了。
安康這時藉故跑來兩人之間坐著,咳嗽一聲,翻閱雜誌。
「去,聽你妹妹的話,去見你母親,第一次坐五分鐘,第二次坐十分鐘,次數多了,自會習慣。」
安康一聽,非常放心,原來他們真的有話要說,而且,說的是正經事。
林海青抗議:「說時容易做時難。」
「當然,」常春說,「不然幹嗎人人需要勇氣。」
「我會考慮。」
「不要多想,提起尊腿,馬上去。」
「我不願意輕易原諒她。」
常春嘻哈一聲,恥笑他:「你這個盲目鬥氣的人,趕快離開我的家。」
「我還希望多喝一杯。」
常春站起來,「安康,你招呼這位哥哥。」
安康放下雜誌,拿出半打罐頭啤酒,怪同情他說:「喝個飽好了,怎麼,同媽媽鬧彆扭?」
海青願意向小弟弟學習,「告訴我,安康,你如何同媽媽與妹妹和睦相處?」
安康神氣活現地答:「女人都是不講理的呢,不要與她們講原則講道理。」
海青一怔,「那麼講什麼?」
「講遷就。」安康向他眨眨眼。
海青說:「你長大了總要離開這個家。」
「當然,可是我會時常約見母親與妹妹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她倆是我至親。」
「不,因為令堂的確是個值得尊敬的人。」
常春出來,看見他倆,詫異地說:「海青,你還在這裡?康兒,幫哥哥把腦袋拿到洗衣機里洗一洗,思想許會搞通。」
海青站起來,無奈地說:「我告辭了。」
安康送他到門口,告訴他:「男人要保護女人,男人要對女人好。」
海青由衷地道謝:「你的忠告很有用。」
常春探頭問:「走了?」
安康同母親說:「也許他母親真的令他生氣。」
常春嘆口氣,「可能,但是失去的童年已經永遠失去,他已成年,變為大塊頭,不如原諒母親,自己好過。」
安康抬起頭來,「媽媽,你會不會再結婚?」
常春很肯定地說:「不會了。」
「假使有好的對象呢?」安康蠻開通的。
常春笑了。
她有種熬出頭的感覺,居然可以與孩子談到自己婚嫁的問題。
「今天到此為止。」
過兩日,常春問海青:「你回過家沒有?」
海青搖搖頭。
「牛!」
胡平在另一角惆悵地笑。
兩道店終於打通了。
常春同胡平說:「還不恭喜你哥哥大展鴻圖。」
胡平淡淡地笑,「他不一定承認我這個妹妹。」
林海青冷笑,「我爸才生我一個。」
常春連忙叉開話題,「多了一百尺地方,看上去氣派像是大了一千尺。」她後悔多嘴,那是他們兄妹倆的家事,她憑什麼不自量力想做魯仲連。
朱智良來看過,「裝修得極有心思,把那位專家介紹給我如何,我正要搬家。」
常春很樂意把胡平的卡片交給朱智良,林海青在旁看著,雖不出聲,眼神卻露出寬慰的神情。
他明明很關心妹妹。
朱智良約胡平談生意,把常春也叫了去。
常春正想向胡平表示謝意,很樂意赴會。
到了咖啡座,發覺朱女一個人坐在那裡。
「胡小姐呢?」
朱女向另一邊呶呶嘴,常春一瞄,看到胡平坐另一桌,她對面的女客卻是熟人宋小鈺。
朱女笑說:「世界真細小是不是?」
常春問:「她們是同學?」
「不止那麼簡單。」
常春不好意思探聽人家的秘密,但也表示驚嘆:「啊?」
「剛才胡小姐見到宋小姐,竟叫她姐姐。」
姐姐?常春抬起頭來。
急急用人腦計算機算了一下,哦,難道林海青與胡平的母親嫁過三次?
朱女說:「每個人的身世都是一個故事。」
這時宋小鈺也看見了她們,離遠點點頭。
常春笑問朱女:「你說,這個都會是否人人都認識人人?」
「有什麼奇怪,地方那么小,人際關係那麼複雜。」
這時胡平回來了。
她很大方地說:「原來你們認識我姐姐。」
看見常春神色尷尬,便加一句:「我們是姻親關係,家母最近同她父親宋先生結婚。」
常春至此才明白林海青不肯去見母親的原因。
先入為主,人們老以為母親多半是白髮布衣,孤苦零丁,望穿秋水等兒女返家救濟的老婦,沒想到許多女子做了好幾次母親之後仍可風騷風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