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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常春沒有下水,她能游,但是扒水扒得似鴨子,兩個孩子各由專人指導,游得不錯。

    炎熱天氣下,常春用毛巾包著頭,戴著墨鏡,耳畔兒童嬉戲聲具催化作用,吸一口冰茶,像是看到十七歲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躍。

    與女同學在一起,一邊爭著揚言將來必在事業上有成就,另一方面,又買了新娘與家庭雜誌回來翻閱各式各樣白紗白緞禮服,結婚時要選一套最華麗的。

    並沒有人告訴她,生活其實並不那樣美好,尤其是常春,家境與相貌都十分普通。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擁有萬人觸目的事業,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結婚,不過,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樣,確確實實地做過許多不切實際的夢。

    琪琪自水中起來濕漉漉抱著母親:「我是媽媽的褒姿蛋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笑,「不,是花百姿蛋。」總而言之,她是媽媽的寶貝。

    「下次,哥哥說,或許可以帶白白來。」

    真的,怎麼忘了她。

    常春說:「她父母自會帶她去玩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哥哥說白白的父親已回英格蘭去並且不知什麼時候回來,」琪琪停一停,「大概同我爸爸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英格蘭似天堂?

    差遠矣。

    安康這個時候興奮地飛奔過來,「媽媽,媽媽,爸爸也在這間酒店裡。」

    看,說到曹操,曹操就到,並且帶著別人的女兒來度假,能夠顧及人之幼真是好事,可惜安某並沒有先照護親生兒。

    這是安家的傳統作風,一屋人,男女老幼都有,連他們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,卻容不下安康這孩子。

    也許是常春的錯,她不想安康去與閒雜親戚去爭床位爭衛生間。

    安康少不更事,「媽媽,我去同爸爸喝茶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連忙說:「別去打擾他們。」

    誰知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傳過來,「怎麼會用到這麼嚴重的字眼!」

    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這是安康的董阿姨,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頭下久了,她竟沉不住氣,「我自管教我兒子,不礙旁人事。」

    身後那位女士不甘服雌,「後母真難做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驟然回首,笑嘻嘻說:「我還沒死呢,我死後你當有機會做後母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驚呆了,琪琪則緊緊握住母親的手。

    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。

    那位女士不發一言,轉過頭就走。

    常春神色自若地說:「我們回房去沖洗。」

    背脊已爬滿冷汗。

    一手拉一個孩子,她忽然發覺自己是一個不能死的人。

    自此以後,她要好好注意身體,吃得好睡得好,千萬不能讓病魔有機可乘。

    她要活至耋耄,看著安康與琪琪成家立室。

    活著是她的責任,做不到的話,兩個孩子會給人欺侮。

    琪琪抬起頭,「媽媽,你為什麼哭?」

    常春詫異地說:「媽媽哪裡有哭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安康也看著媽媽,常春伸手一摸臉頰,發覺整張面孔都是眼淚。

    她心平氣和說:「媽媽不捨得你們。」

    回到房間,用毛巾擦乾淨淚水,可是不行,面孔像是會滲水似,擦了還有,擦了還有。

    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。

    朱女做得對,一個人有一個人好。

    走在路上招牌摔下,遇著兵捉賊,誤中流彈,飛機失事「轟」一聲化為飛灰,均可當慘烈犧牲,無後顧之憂,不知多瀟灑。

    反正吃過穿過享受過,得罪過人,也被人得罪過,一點遺憾也無。

    待終於自浴室出來,孩子們已在床上睡熟。

    常春眼睜睜看著天花板,她有點希望安福全會撥一個電話來,但是他沒有。

    他只能夠顧及眼前的人。

    電話鈴忽然響起來,常春精神一振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林海青。」無論是誰都好,只要有人關心。

    「今晚九時許我來接你們出市區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我們吃過晚飯就可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陪你們進餐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謝了,同孩子們吃飯非常乏味,你要不停地回答問題,又得照顧他們用餐具喝飲料,陪他們上洗手間,何必呢,將來你有了子女自會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海青只是笑,不再堅持。

    「店裡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大幫歌迷正在挑禮物給偶像。」

    「祝他們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也是,稍後見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吁出一口氣,可找到臂膀了,這種夥伴關係最難能可貴,千萬要小心,決不可讓純潔的感情攙雜,男人,要多少有多少,聰明能幹勤力的合伙人哪裡找去。

    她坐在露台喝啤酒。

    安康醒了,「不要喝太多,呵呵!」

    常春連忙放下酒杯,無奈地說:「才第一口罷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從前你不喝酒。」輪到兒子來管她。

    「啤酒怎麼好算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又為什麼叫啤酒,我查過了,它含三巴仙酒精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喝了,不喝了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把頭靠在母親肩膀上,「媽媽,你是我的一切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詫異,「是嗎,你這樣想嗎?將來你會擁有學位、事業、家庭、子女、好友、房產、現鈔……你會有很多很多,多得使你覺得母親的地位卑微。」

    安康訝異,「不會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不會,不然的話,為何有那麼多母親淪落在養老院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保證?」常春取笑他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永遠同我一起住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訕笑,她才不要。

    她還想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呢,住在兒女家中,站不是,坐又不是,妨礙年輕人生活自由,他們說話,不聽不是,回答也不是,幫忙做家務呢,頓時變成老媽子,袖手旁觀呢,又百般無聊,常春不屑侍候他們眼睛鼻子,她會一個人住到小公寓去。

    她會照顧自己,健康若真正不允許,她願意聘請看護作伴。

    誰耐煩同兒子媳婦合住。

    比這更不如的,乃是與女兒女婿同居,女兒主持一頭家還不夠辛苦,老媽如何忍心去百上加斤。

    當下她跟安康說:「去,去叫醒妹妹,肚子該餓了。」第七章  先把簡單行李收拾好。

    在咖啡店與餐廳之間,常春選了西菜廳,因為猜想安福全他們會在咖啡店。

    結果又碰上了。

    小女孩白白不住哭鬧踢叫,令全餐廳客人為之側目。

    安福全緊皺眉頭面孔鐵青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董女士似失去控制,她忽然伸手拍打了女兒一下,結果小白白哭得更厲害。

    這時安康忽然靜靜走過去,一聲不響,伸手抱過白白。

    那小女孩抽搐著伏在他懷中,馬上停止叫喊。

    安康一徑把她抱到常春這一桌來。

    整個餐廳鬆了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琪琪友愛地餵她喝水。

    小女孩分明是鬧累了。

    伏在哥哥懷中,不住啜食拇指。

    常春替她叫了一客熱牛辱,喝過之後,她沉沉入睡。

    安康把外衣包住她,免她著冷。

    琪琪說:「白白脾氣好大。」

    常春笑答:「你比她還差,不信問哥哥。」

    一桌人吃得飽飽,白白小睡醒來,剛好一起吃冰淇淋。

    奇是奇在那邊並沒有來領回女兒。

    林海青倒是來了,一看,兩個孩子變成了三個一般濃睫大眼,便不敢出聲,只怕最小那個也是常春所出。

    常春順口為他們介紹:「這位是林海青哥哥。」

    海青開頭欣然答應,後來一想,不對,「我怎麼矮了一個輩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差不多就算了。」常春笑。

    這時,她看見白白胖胖臂膀上有五輪紅印,分明是她母親的巨靈掌,不由得肉痛,便把冰淇淋上所有紅櫻桃賞給白白吃。

    幼小孩子看樣子已經渾忘剛才不愉快一幕。

    常春溫言好語同她說:「你何故發脾氣?」

    白白不回答,兩歲那么小的人兒也知道違避不愉快話題。

    常春像是自言自語:「做媽媽的最累,孩子不聽話,心中氣惱,白天又得上班,沒有精神怎麼應付?」然後看著白白,「你要同媽媽合作啊。」

    林海青駭笑,「她聽得懂嗎?」

    常春一本正經,「怎麼不懂,小動物都懂。」

    白白只是低著頭吃櫻桃。

    「吃完了,跑回媽媽那裡去,同媽媽說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白白沒有回音。

    可是過一刻,吃完了,她自動爬下椅子,仍由安康把她送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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