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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常春馬上答:「你需要的是一個美麗的情婦。」
再見。
張家駿為著同樣的理由同常春結婚,亦為著同樣的理由同她分手。
「孩子們在等我。」常春說。
「同他分手,你可有哭?」
「只有孩子們的眼淚是自由的。」
朱智良低下頭,「我總想為他做一點事,報答他知遇之恩。」
「我真的要走了。」
沒想到離開朱宅,天都黑了。
常春最怕暮色淒迷,那種蒼茫的顏色逼得她透不過氣來,只希望匆匆返到小樓,躲進去,一手摟住一個孩子,從此不理世事。
孩子們一聽到鎖匙響,便奔出來迎接她,哪裡去找這樣的忠實影迷?真正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裡是看得見的,非要作出犧牲,否則得不到報酬。
琪琪臨睡之前照例必聽媽媽說故事。
說的是什麼?正是金庸名著書劍恩仇錄。
已經說到盪氣迴腸的大結局。
琪琪問:「香香公主有沒有變成蝴蝶?」
常春黯然神傷。
過一會琪琪忽然問:「爸爸是永遠不會回來了吧?」
常春點點頭。
「永遠是什麼意思?等我三十歲的時候,他會不會回來?」
「琪琪,睡覺的時間已到,改天再與你討論這個問題。」
「幾時,媽媽,幾時?」琪琪要求母親開出期票。
「你十五歲的時候吧。」
她替琪琪熄燈。
安康迎上來,「爸爸找你。」
安福全?他應該在度蜜月才是。
「找我?」
「史必靈,有事請教。」
「不客氣,請講。」
「白白不歡迎我。」
常春有點意外,「你們不是已經混得很爛熟?」
「她不接受我留宿,一到睡眠時間,便打開大門叫我走,跟著哭鬧不休。」
常春莫名其妙:「我看不出我怎麼樣幫到你。」
話終於說到正題上:「那時候安康的反應如何?」
常春不怒反笑。
「請問那時候你如何擺平安康?」安福全居然追問。
常春冷靜地說:「試試陪他跳舞到天明。」「嘭」的一聲摔下話筒。
安康擔心地問:「什麼事?」
常春遷怒,「以後不用叫我聽他的電話。」
安康不語。
他回自己房去做功課。
常春隨即覺得不對,走進去,手搭在兒子肩膀上,剛想說什麼,安康已經握住她的手,一切盡在不言中,母子心意通明,一點阻隔也無。
常春就是為這一點才日復一日地起勁地生活下去。
她微笑著蹲下,想說些什麼,誰知未語淚先流。
過半晌,常春伸手揩乾眼淚,卻仍在微笑,「睡吧。」
彼時安康怎麼適應?
至今常春還認為對不起這個孩子。
安康曾跟父親鞋甩襪脫地生活過好幾個月。
安福全是家中獨子,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,他在家並不得寵。
上頭有三個大姐,與父母感情非常好,外人針插不入。
常春當然是外人,常春的孩子,無端端忽然也變成外人。
安老早已退休,需要人陪著散步吃茶閒聊,兒子媳婦沒有空,便喚女兒女婿作伴,日子久了,索性搬來一同住,外孫也跟著來,後來外孫也結婚生子,也一併住在一起養。
安康無立足之地。第六章 常春只得把他接回來。
小孩十分有靈性,知道他的家與以前大大不同,如果不聽話,會有麻煩,故此乖得如不存在一樣。
幸虧他感覺得到母親著實疼他。
還好他有一個有能力的媽媽,自力更生,毋須仰人鼻息。
自此以後,他很少見到父親以及祖父。
倘若常春建議他跟母親姓常,他不會反對。
今晚常春聽了安福全這樣一個電話,把新愁舊恨統統勾了上來,焉會不氣?
怎麼樣應付,世上每一件事,都由她獨自咬緊牙關,流血流汗,輾轉反側那樣應付過去。
袖手旁觀者眾,誰來拔刀相助。
安福全有麻煩,居然來找她。
他吃撐了。
那夜她沒睡好,頻頻替安康蓋被子。
反而吵醒孩子,「媽媽,我很好。」
這算是客氣的了,不消三五年,他也許就會要求出去外國寄宿。屆時,恐怕一年只能見三兩次。
光陰逐寸溜走,孩子們逐寸長高。
唯一吸引常春注意的是一年一度四月份交稅季節。
第二天她捧牢電話及黑咖啡同會計師講話。
少女店員板著面孔也來上班,常春嘆口氣問:「又怎麼了?」
少女皺著眉頭,「天氣那麼熱。」
常春安慰她:「心靜自然涼啊。」
她扔下手袋,「晚上睡不著,早上起不來。」
常春失笑,「我能幫你做什麼呢?」
「簡直不想上班!」
又來了,這次常春抬起頭,「另有高就嗎?」
「隔壁時裝店出價六千塊。」
常春只得說:「那是個賺錢的好機會,你要緊緊掌握。」
那女孩子意外了。
常春攤攤手,很文藝腔地說:「我留得住你的人,也留不住你的心。」
如此這般,便結束了七個月的賓主關係。
常春連她的名字都沒時間好好記牢。
她們屬於迷茫的一代,措手不及地忽然之間成了年,接著要出來找生活,書沒讀好,人才亦普通,漫無目標,這裡做兩個月,那邊做三個星期,在小店與小公司之間兜兜轉轉,千兒八百那樣短視地計算著,因知道也會得老,故此更加心浮氣躁。
「我月底走,你若找不到人,我可以幫你久一點。」
常春微笑,「那邊相信很等人用,下星期你就可以過去。」
那個少女才發覺常春是只笑面虎。
下午,林海青來了,看到玻璃門上貼著聘人啟事。
他問:「不要登報嗎?」
「廣告費用多昂貴。」
「常春,我看你一個人守著一爿店真是蠻孤苦的。」
來了,乘虛而入來了。
「反正我白天沒事,幫你看店堂如何?」
常春答:「你的好意我心領,但是日復一日看店,是非常卑微枯燥沉悶的一件事,不消三個星期,你就精神崩潰了。」
林海青笑笑,「聽你講,像在撤哈拉打隆美爾似的。」
「最折磨人的或許不是一場慘烈戰爭,而是煩瑣的日常生活。」
「別擔心,我來幫你,直至你找到更好的人。」
他心意已決的樣子。
常春看著他,「你有什麼條件?」
不出所料,林海青咳嗽一聲,「我不收薪水。」
更厲害。
「我做你的合伙人。」
「我不接受合股。」常春板起面孔。
「好好好,」海青舉起雙手,「我們且不談那個,我先到店來幫你。」
常春微笑,現在居然有人肯免費幫忙了。
初開店時,掙扎得欲哭無淚,求告無門。
連常夏那麼好的妹妹都說:「姐姐,你並不是人才,最好找份皇家工,安安穩穩過日子。」
她到美資銀行求貸款,認得了貸款部經理張家駿。
那天也是炎夏,常春的頭髮需要修理,化妝已經油掉,她已經跑遍華資英資銀行,都禮貌地遭到拒絕。
張家駿是個好心人。
反正是辦公時間,他靜靜地聽常春說出計劃。
他指出漏洞在何處:「不要怕鋪租貴,羊毛出在羊身上,一定要揀旺處……」
是常春眼神中那絲感激感動了他。
他願意幫這個六親無靠的年輕母親。
到了下班時候,他忽然說:「讓我們好好去吃一頓涼快的日本菜。」
常春這才發覺她有多累多渴多餓。
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張家駿走。
那是常春有生以來吃得最適意的一頓晚飯。
兩星期後她得到了貸款。
常春落寞地垂下頭,款子全數歸還那一天,亦即是她與張家駿離婚日。
她取回抵押的公寓屋契,感慨萬千。
不過自此生活就比較順利。
現在,現在環境不同了,現在有人來求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