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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05 作者: 亦舒
「不,我身邊沒有人,早三兩年還可以說,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,喜歡我的人我卻不喜歡,到了今日,我已經沒有目標,常春,其實你我在一隻船里。」
「我?我怎麼敢同你比,我是兩子之母,還能有什麼非分之想,只圖孩兒快高長大,讀書用功,孝順母親。」
朱女說下去:「生活上一切我都不缺。」
「那多好,那你可以去追求愛情了。」
「多謝指教,但是今日找我出來,究竟有什麼事?」
常春扼要地說明馮季渝與她的最新旨意。
朱女聽了不出聲,揚手多叫一個啤酒。
「靠自己雙手最好,凡事不必強求。」
朱智良說:「如果我看得不錯,馮季渝會把女兒的姓字改掉。」
常春一怔,隨即說:「她生她養她教她,跟她姓字,份屬應該。」
「那麼張家駿在孩子心目中一點地位都沒有了。」
「不要緊,宋小鈺會替他設紀念館。」
「不一樣的,」朱智良無限惋惜,「完全不一樣。」
「你不必為張家駿的選擇不值。」
朱女抬起頭,「這是對他最大的懲罰,」她悲哀地說,「把他忘得一乾二淨。」
常春說:「他也並不想記得我們。」
爭、不爭、不爭、爭,已經磨難了她太多次數,這樣一了百了,至少時間可以用來正經用,生活可以歸於正常。
「宋小鈺口氣已經軟化。」
常春搖頭,「我們已經考慮清楚,不想再為這件事停留在過去不動。」
朱女還想說什麼,常春擺擺手,「不必再說,我倆心意已定。」
朱智良緘默,這一刻她說:「你沒有來過我家吧。」
「我可以約一個時間來探訪。」
「相請不如偶遇,就現在如何?一杯咖啡,二十分鐘。」
常春想一想,就算真的只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。
於是跟著朱女走。
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裡,地方不大,好在有專人打理,窗外是燈火燦爛的維多利亞港。
朱女嘲弄地介紹,「一間公寓不是一個家。」
「我以為你住的地方寬敞無比,書房起碼一千平方尺。」
「用不著,我極少在家,免得傷春悲秋。」
「當然,住酒店好處說不盡。」
朱女延常春進臥室。
小小一張書桌上的銀相架內有一幀照片,常春一留神,發覺舊照里穿著白衣白褲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張家駿。
他身邊站著個小妞,手放在她肩膀上,她正傻笑。
常春訝異地問:「這是你?」
朱女點點頭。
沒想到張家駿紀念館在這裡。
牆上掛著他寄給她的生日卡片、明信片,短簡。
常春真想揶揄地問:你有沒有把他一絡頭髮藏在金制心型飾盒內?
常春輕輕說:「張家駿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。」
她不想講他壞話,但這是事實。
朱智良不語。
「你並不真正認識他,因此你將他神化了。」
朱智良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照相架子。
「要是你嫁給他,下場會同其他女人一樣,三年內必定同他離婚。」
朱女微笑,「所不同的是,我沒有得到這個機會。」
「你比我們幸運。」
朱女問:「要喝什麼嗎?」
常春要一小杯白蘭地。
常春再看看照片,「那時你幾歲?」
「十三。」
「已有讀法律的志向?」
「不,少年的我嚮往做作家。」
「做什麼?」常春笑出來。
「小說家,文學家,搞創作。」
「幸虧後來你摸清楚了方向。」
「是家父逼我讀法科,」朱智良尚余惆悵,「他簡直抹殺了我成為本世紀本都會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。」
常春是各大報刊副刊老讀者,她知道幾乎每個寫作人都自詡是最著名作家,於是拍拍朱女的肩膀,「作家太多了,不少你一個。」
「律師也如過江之鯽。」
常春咧開嘴笑,「做孫行者好了,只得一隻猢猻大鬧天宮。」
「你才是豬八戒。」
常春嘆口氣,「我了解你對張家駿的情意。」
朱女說:「少年的我有顆寂寞的心。在家,我是一個透明的孩子,不存在,我不出色,但我亦從來不為家長製造煩惱,他們不關懷我,亦不留意我,我坐在客廳一個角落看上一天書劍恩仇錄,也沒有人會問我一句半句。」
朱家老式客堂很大,有兩組沙發,一新一舊,舊的那組放近露台,朱女就趁暑假窩在那裡讀書劍。
她愛上了陳家洛。
要到二十一歲那年重讀此書,才發覺陳家洛兄弟一個也不可愛,沒有紅花會陪襯,也就沒有他倆,但那已是後事。
是張家駿發現她的。
開頭以為是只小動物。
朱女穿舊棉衣,手中還握著一條嬰兒時期用過的毛巾,沙發又大,只見一團物體在蠕動。
那日張家駿在等朱家大兒子,有空,沒事,過去一看,發覺沙發上小動物有一張雪白的小面孔,劍眉星目,異常可觀。
張家駿當年只有十八歲,但已經有發掘美女的才華,於是便與朱女兜搭。
「你好嗎,呵,看書劍,你已經知道什麼是好小說了,你可曉得書劍有插圖?作者叫雲君,我改天取來給你看。」
他慷慨之極,把舊版本送了給小朋友。
當下朱智良把那套書取出給常春看。
常春也為之動容。
「他來找大哥,總與我談上幾句。」
張家駿每一句話都會被朱女咀嚼良久。
她年輕、熱情,卻內向、畏羞,不知如何表達自己,只有張家駿留意到角落頭有那樣一個小女孩。
她把她學寫的小說原稿給張家駿讀。
張家駿笑,「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。」
朱女擔心,「像不像是抄襲?」
張家駿又說:「後來她出去留學,回來有沒有再見到表哥?」
朱女答:「我還沒有決定。」
張家駿說:「做小說家多好,你說不,情侶便要分離,你說好,有情人便可終成眷屬,現實世界裡哪有這樣稱心如意的事。」
真的。
所以朱智良律師少年時的願望是當小說家。
「張家駿一直視我如小妹。」
他自有各式各樣的女朋友。
然後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國留學。
朱女說:「他一直寄明信片給我,回來沒多久,便告訴我,他要結婚,對方叫常春。」
常春喝一口白蘭地,「你哭了?」
「眼珠子差些掉出來。」
「我配不上你的陳家洛?」常春微笑。
「你已有孩子,且結過一次婚,的確同香妃有個距離。」
常春又笑。
「他寫封信給我。」
朱女拉開抽屜,常春詫異了,律師即律師,沒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麼整齊,只見她翻了一翻,即取出一隻文件夾子,找到某頁,遞過去給常春看。
「有關你。」
好一個常春,微微笑,「我沒有閱讀他人信件的習慣。」她不肯看。
「這是他愛上你的原因吧。」朱女十分佩服。
不,常春在心中答:「因為她早已經不愛張家駿,對他過去的所作所為,一點興趣也無。」
「他說他與你結婚,是因為到了你處,像回到了家一樣。」
常春不出聲。
「那是對女子至高的讚美。」
常春仍然不答,她看看腕錶,「二十分鐘早已過去。」朱智良愛他,有她的理由。
常春離開他,也有她的理由。
琪琪出生後不久,張家駿應酬漸多,開頭是九點多才回家,後來是十一點、十二點、一點、二點,以至天亮才返。
常春心平氣和地同他說:「你已經對這個家厭倦。」
張家駿的答覆極之特別:「史必靈,這個家,太像一個家了,我吃不消。」
他說得也對。
英俊年輕有為的他,每天下班回家,只看見妻子穿著寬袍子手抱幼兒哄大兒吃飯,兩個女傭不住穿插廳堂製造音響,他覺得他無立足之地,不如在外散散心。
常春記得她問他:「你理想的家是怎麼樣的?」
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。
張家駿答:「靜幽幽,光線暗暗,水晶缸里插著梔子花,芬芳襲人,妻子穿著真絲晚服,捧出冰鎮香檳。」